（人物）煙酒上人慕容美 ．燕青．

台灣武俠文壇最鼎盛的時候，能夠 獲得報紙編輯垂青給予刊登地盤，或者 被出版社老板看得起而願意投資出版的 作家，至少有三百多人。 　　作家寫稿，絕大多數都用筆名，至 於使用本人原來名字的，卻是百中無 一。有些人還會用上幾個筆名，於是武 俠作家的筆名就有幾百個，套一句俗話 來說，真是「花多眼亂」。 　　有些武俠小說作家，可能受到前輩 還珠樓主和平江不肖生等的影響，改筆 名時便會用某某樓主或者某某居士;亦 有些居住於繁華市區水泥森林的，卻把 筆名改為某某山人或者某某野叟;至於新 派一點的作家，便改些音調較響而又易 記的筆名，例如古龍、秦紅、蕭逸等．　　 　　芸芸武俠小說作家之中，有一個筆 名十分古怪，竟然叫做煙酒上人。這位 作家本來的名字，其實也是怪怪的，叫 做王復古。 　　大概是一九五０年左右，有一本武 俠小說《英雄淚》面世，作者的筆名赫 然就是煙酒上人。這個筆名雖然引人注 意，但那本《英雄淚》卻被讀者冷落。 可能是當時的武俠小說出書太多，作者 如過江之鯽，魚龍混雜，有些作品使人 愛得手不釋卷，但也有些作品不知所 云。讀者為了不想浪費買書的金錢和看 書的時間，便只對名家捧場，這種現象 恍如商場上的「名牌效應」。於是，像 煙酒上人這類新進作者的作品，就被棄 置在不顯眼的書架上，偷偷地暗淌著英 雄淚了。 　　煙酒上人沒有氣餒，繼續埋頭疾 寫，也難得出版社的老闆對他有信心， 繼續替他出書。直到他那本《黑白道》 面世，才受到讀者捧場而聲譽鵲起，至 此他才在武俠文壇中爭得一席位。 　　俗語說：「發財立品」。由於此時 作品已受歡迎，自己也覺得「煙酒上 人」這個筆名實在難登大雅之堂，便把 這個古怪的筆名棄置不用，改用一個新 的筆名：慕容美。 　　慕容美能夠崛起於武俠文壇，確實 是有著真本領。他的文筆極為雅麗，作 品風格頗接近偵探與推理。故事恍如抽 絲剝繭，一波接著一波，波波緊連，使 讀者要猜測下面的情節如何發展。就因 為他的作品風格，迥異於其他武俠小 說，才能在芸芸武俠名家中佔得一席 位。 　　那時候，台灣的報館和出版社都在 台北，作家要交稿給報館，或者與出版 社洽商，住在台北便比較方便。有些作 家在未曾飛黃騰達之前，因為貪圖鄉間 清靜和生活費用低廉，例如古龍曾經住 在台南的瑞芳鎮;臥龍生曾經住在桃源 縣的郊區。但在經濟情況好轉之後，他 們便會搬到台北去，除了貪圖台北的生 活質素較高之外，與報館和出版社聯絡 亦比較方便。後來，不少武俠小說被搬 上銀幕或者拍成電視片集，作者亦被邀 擔任編劇甚至監製，為了工作方便，那 就更加非住在台北不可了。　　 　　慕容美那時候居於台中，與報館或 出版社的聯絡，就不是那麼方便了．到 了他揚名立萬、經濟情況大為改善之 後，不但不像其他作家那樣搬到台北去 居住，反而越跑越遠，竟然南下高雄。 這對於他的寫作事業，多少都去有些影 響，因為失去了地利。所以，在武俠小 說最吃香的時候，每份報紙的副刊，至 少會刊登幾篇武俠小說，地盤很多，但 慕容美的作品就只有《民族晚報》獨家 刊登。用一句如今香港電影圈最流行的 俗話來說，他就是吃了「不埋堆」的虧． 　　慕容美本來的筆名叫做煙酒上人， 顧名思議，他是煙不離手的了．至於喝 酒，他有膽也有量。在武俠小說作家中， 論酒量可以位列前茅。只因為他的名氣 不及高陽與古龍，所以酒名也未能與他 們並駕齊驅。 　　其實，慕容美的喜好豈只煙酒而已， 其他嗜好也很多。他也形容自已是吃喝 玩樂四大皆全，甚至自嘲是:「好習慣一 樣沒有；壞習慣一樣不缺。」 　　所謂「壞習慣一樣不缺」，只不過是 慕容美的自嘲自謔罷了。許多寫文章的 人，都會有一些怪異的行為．例如古龍， 平時從來不帶香煙和打火機，即使別人敬 他香煙，他也堅持不受。但在他寫稿時， 卻是左手持煙右手執筆的抽個不停。 　　至於喝酒，慕容美是什麼酒都喝，絕 不挑剔，雖有量卻不酗酒，更從來沒有試 過醉酒失儀。所以他說自己是壞習慣一樣 不缺，其實是有點過份其詞而已。 　　慕容美自稱「吃喝玩樂，四大皆 全」，也是名不符實。他不像諸葛青雲那 樣是個美食專家，食品無論精粗美惡，他 都可以入口。 　　至於玩樂，也有俗有雅，俗的是去台 灣特色的所謂「 酒帘」去坐坐，與陪酒的 鶯鶯燕燕聊聊天，樂而不淫;雅的是愛好下 圍棋，段數與諸葛青雲不相伯仲。 　　若有棋友來高雄探訪，下一局棋，喝 酒聊天，慕容美認為這是最賞心樂事。他 去台北交稿或者和出版社洽談時，便會趁 機會到棋社逛逛，以棋會友。最慣常的對 手，當然是棋逢敵手的諸葛青雲。以棋藝 論，慕容美以執黑子最為擅長，在棋社中 被稱為「下打名人」．又以他的殺法饒 勇，銳不可擋，又被棋友稱為「黑老 虎」，由此可見慕容美的棋藝著實不差。 　　至於那些所謂俗的愛好，那就是逛逛 酒帘，與陪酒的鶯鶯燕燕聊聊天。這種現 時被台灣政府視為「特種行業」的尋歡買 醉場所，可能是由日本統治台灣時遺留下 來的風氣。 　　即使是現在，日本仍然流行有女性陪 坐喝酒的酒吧。日本人的傳統是大男人主 義，以往男人在外邊尋花問柳，當作是理 所當然，妻子祇能夠啞忍，否則便會被認 為不賢淑。時至今日，日本已是女權高 張，日本男人不敢再公然尋花問柳．但在 下班之後，呼朋引類的去那些有艷女陪坐 的酒吧聊天，說是鬆弛日常工作的壓力， 或者是生意上公務上的應酬。 　　台灣的酒帘就像日本的酒吧一樣，有 美麗女郎陪坐，喝酒聊天。客人賞賜的小 費，是這些女郎的收入。至於有沒有客人 與侍酒女郎約好，另覓地方尋歡，那當然 是另一回事了。 　　慕容美閒來喜歡孵這種酒帘，朋友們 都知道，甚至有人戲稱他是「酒帘黃 頁」。電話簿中的黃頁，是給人查看某種 商業的電話號碼。若有人想查問某間酒帘 在什麼地方，或某位小姐是否仍在原來的 那間酒帘做？抑或已跳槽到別間酒帘？又 或者某酒帘的陪酒女郎質素如何?祇須一 問慕容美，他的答案又快又準，比查電話 簿的黃頁更加方便。 　　　　筆者有一次去到高雄，慕容美殷勤 　　招待。筆者的酒量是一杯即止，棋技更是 　　不入流，忽然想 　　起他有個「酒帘黃頁」的綽號，便要求他 　　帶筆者去觀光，慕容美當然是一諾無辭。 　　 　　　　逛過幾家酒帘之後，筆者不由得不讚 　　嘆他那個「酒帘黃頁」的稱號，確非「浪 　　得虛名」。進得門來，便聽到鶯鳴燕語般 　　的「慕容」、「慕容」，喊得十分親熱。 　　陪酒女郎恍如群星捧月般簇擁著他，幾乎 　　把其他顧客冷落了。 　　　　倘若不知內情，看到慕容美那麼受到 　　那些陪酒女郎的歡迎，還以為他是個腰纏 　　百萬、揮金如土的大豪客。其實，慕容美 　　所給的小費不多，近乎所謂「公價」，而 　　且對於那些陪酒女郎，不論顏容美醜，都 　　是一視同仁。 　　慕容美在酒帘中恍如眾星捧月，但他 只是喝酒聊天，絕不對身邊的佳麗毛手毛 腳，詐顛納輻。筆者旁觀看來，那些陪酒 女郎對待慕容美，就好像是親人或者知已 老友一樣，有幾分尊敬而不是親暱。 　　後來與一位時常留連於酒帘的朋友， 談起慕容美受到那些鶯鶯燕燕的歡迎，究 竟有什麼秘訣?這個朋友說:秘訣其實很簡 單，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得到． 　　他說:慕容美雖然時常逛酒帘，卻只視 為一種消遣，或者是以酒澆愁，減輕心頭 上的壓力。他從來不會是「醉翁之意不在 酒」，對於那些如花美麗的女郎卻是毫無 野心。慕容美逛酒帑，已有相當長的日子 了，卻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沾花惹草。因為 有著這般良好的紀錄，酒帘裏的鶯鶯燕 燕，便都把他當作朋友，而不會把他當作 冤大頭． 　　慕容美在武俠名家之中，也可以算得 是美男子，身材適中，面如冠玉，加上態 度溫文。就因為他煙酒不離身，從來亦不 顧儀容，所以略見憔悴，有點像屢試不第 的江南落難才子。 　　他在酒帘中只顧喝酒聊天，對身畔的 嬌娃十分尊重，從來不會乘機揩油，討一 些手足上的便 宜。他的辯才無礙，學問又好，上至天 文，下至地理，甚至世故人情，都能談得 滔滔不絕。況且他說起故事來，情節曲 折，幽默好笑，即使罵人也都不帶髒字， 小姐們都聽得入迷了。 　　慕容美平易近人，上至達官貴人，下 至三教九流，都能結為好友。最為人稱道 的，是他對朋友是古道熱腸，有擔當、肯 吃虧、肯受過。在現在這個「人心不古」 的社會裏，像慕容美那樣還講究江湖義氣 的人，已經少得像鳳毛麟角了。 　　　　有些酒帘佳麗遇到了麻煩，都會求助 　　於慕容美。她們也知道慕容美時常都是身 　　無分文，但只要他肯說一句話，往往比那 　　些身纏萬貫的人更有用。因為慕容美在高 　　雄認識的人多，黑白兩道對他都很敬重。 　　而他對於那些為了討生活而出賣色相的女 　　人向來同情，閒話一句確實很有份量。 　　有一次，筆者由香港去台灣，只打算 在台北住兩三天，沒有時間飛往高雄探望 慕容美。到了台北之後，打了個電話給 他，抱歉因行程匆促而不能南下去探望 他。他在電話中詢問筆者住在那間酒店? 筆者便告訴了他。 　　這天晚上，筆者正欲就寢，有人拍房 門，以為是酒店的夥記來替流鶯兜攬生 意。因為筆者所住的是較為廉價的小酒 店，這類酒店正是流鶯出沒之所，夥記為 了賺外快，往往替她們扯皮條。開門正想 斥責對方不要騷擾，不料一張盈盈笑臉擺 在眼前，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是慕容美。原 來他接到了我的電話之後，便乘坐了五六 個小時的公共汽車趕到台北，還把另一位 住在台北、也是寫武俠小說的好友高庸帶 來。 　　他們兩人手上挽著十幾瓶啤酒和一大 袋雞脾、豆腐乾、燻肉、花生米等台灣小 食。我住的這類小酒店，房間設備簡陋， 連椅子都不夠，有一個人必須坐在床上。 我們卻就熟不拘禮的一邊喝酒一邊談 天。 　　就是這樣，我們一直談到東方發 白。筆者的酒量甚淺，一瓶啤酒也開銷 不了;高庸的酒量比較好些，大概喝了三 四瓶。那十多瓶啤酒，大部份都喝進慕 容美的肚子裏了。慕容美的酒量好，確 實名不虛傳。 　　高庸家在台北，此時，外面已是車 聲轔轔，他要打道回府補睡一覺。我想多 開一個房間，讓慕容美休息．慕容美卻說 要趕回高雄有事待辦，正好在公共汽車上 睡一覺。 坐五六個鐘頭汽車來台北，又 要坐五六個鐘頭的汽車回去高雄，就是為 了老友碰頭暢談一夜。慕容美對待朋友的 熱情，於此可見。 　　慕容美朋友多，有時也有好處。除了 寫稿之外，他還有另外賺錢的路子。因為 他在高雄人面熟，消息靈通，得到朋友的 關照，穿針引線搭橋鋪路做成一些生意， 便可以賺到一些佣金，有時還是數目不少 呢。 　　為了要做成這種經紀生意，慕容美少 不免要和一些庸俗商家或市井之徒同流合 污，亦可以說是投其所好。出來混混的人 都喜歡賭博，慕容美亦好此道，便和他們 共同耍樂，練得麻雀、牌九和擲骰樣樣精 通。若是在賭局中，看到慕容美賭錢時的 那個架式，可能會以為自己眼花．因為在 此時刻，他完全不像平日與人談文論道、 溫文爾雅的那個慕容美了。 　　做買賣有時能夠賺到大錢，有時只有 應酬開支而無入息;賭博有時會連番得勝， 有時也會連場敗北．因此，慕容美的錢 財，有時是滾滾而來，有時也會滾滾而 去。他對於吃喝玩樂，樣樣精通，對自己 毫不吝嗇，對朋友就更加慷慨。為了仗義 疏財，一擲千金，慕容美是眉頭也不皺一 下的。只要慕容美袋裏有錢，朋友們都 得到一些好處。 　　慕容美這樣的揮金如土，即使他賺錢 的本領有多大，到頭來都會入不敷出。有 人形容那時候的慕容美，有一句話頗為傳 神。這句話是:「慕容美早上可能是個百 萬富翁，到晚上就有可能變成百萬債翁 了！」形容得或許有點誇張，但距離實際 情況郤是不遠。 　　　　慕容美所沾手的生意，大都是投機性 　　質，例如炒地皮之類．台灣的地產市況逆 　　轉之後，他便失去了這條財路，又再埋頭 　　疾寫，賺取那戔戔稿費。 　　不少作家會有古怪的寫作習慣，慕容 美也不例外。他必須到了三更半夜人靜之 時，才能伏案執筆。若在日間，即使用手 槍指著他的胸膛，或者面前擺著鈔票，威 逼利誘，也不能迫得他寫出一個字來。 　　他寫稿十分認真，時常過不了自己那 一關。有時寫了幾個通宵，覺得不大理 想，便會把辛勞寫來的幾十張稿紙撕得粉 碎。 　　慕容大嫂（也許該稱為王大嫂）早上 替他整理書桌時，便會順手數一數慕容美 這個晚上寫了多少張稿紙，心裏盤算著丈 夫這晚賺了多少稿費。這也難怪，柴米油 鹽醬醋茶，那一樣不要花錢買來?慕容大嫂 頂著一個家庭的開支，當然要計算著丈夫 筆耕的收入。當她看到慕容美把幾晚辛苦 寫來的文稿撕得粉碎，便不禁心急如焚， 因為缺少了幾天的收入，家中的開支便會 敷衍不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有時，慕容美枯坐數夜，無奈文思不 來，稿紙上一片空白。慕容大嫂心中焦 急，少不免會埋怨幾句。此時，慕容美已 經十分心煩，聽到慕容大嫂在耳邊囉唆， 亦少不免會發發脾氣。俗語說：「貧賤夫 婦百事哀」，吵鬧之時，慕容美的語氣可 能是重了一些。慕容大嫂一時想不開．趁 著丈夫出外之時，步上高樓聳身一跳，當 堂玉殞香消。這個沉重打擊，慕容美實在 受不了，有一段很長的時期，他是非常意 志低沉。 　　在寫諸葛青雲時，筆者曾提及外地報 紙要轉載一篇武俠小說，這個憑空可賺到 一筆外快的機會，筆者本來打算介紹給諸 葛青雲，但這位武俠文壇的大哥，卻請筆 者把這筆不勞而獲的收入讓給慕容美。這 可能就是在慕容美情緒最低落、甚至是生 活最潦倒的時候。 　　有人以為慕容美這個筆名，是從金庸 所寫的那本「天龍八部」得來的靈感，因 為在那本武俠小說中，有個人物是「以彼 之道，還施彼身」的慕容公子。其實這是 一個誤會，因為他把煙酒上人的筆名改為 慕容美之時，金庸那時候還未曾寫出「天 龍八部」呢。 　　　　由於當時台灣武俠小說作家改筆名 　　時，用複姓成為一種風氣，例如諸葛青 　　雲、司馬翎和司馬紫煙、獨孤紅、東方 　　英與東方玉等。慕容美也來湊熱鬧，亦 　　用複姓來做筆名，其實與金庸的「天龍 　　八部」完全無關。 　　亦有人說，慕容美的武俠小說，風格 與筆觸和古龍很相近，他可能是受到古龍 的影響，或者是索性模仿古龍。慕容美聽 到這種說法很生氣，他說：「我寫武俠小 說時，古龍還不知道在那裏。為什麼不說 古龍受到慕容美影響，或者說古龍模仿慕 容美呢?」 　　　　台灣武俠文壇式微之後，不少武俠 　　小說家都被羅致到電視台擔任編劇。這 　　時候，臥龍生做了電視片集的監製，有 　　意邀請慕容美來台北寫電視劇本。一來 　　是愛他的才華：二來彼此是老朋友，擔 　　心他的生活有問題，所以特地替他張 　　羅。 　　慕容美卻婉拒了臥龍生的一番好 意，表示不願意離開人事熟悉的高雄。 他還請朋友向臥龍生致意，除了感謝他 的關懷之外，還帶上這樣的一句話： 「我在這裏朋友多，餓不死的！有空我 會到台北去，找老朋友們喝喝酒，聊聊 天．」 　　其實，當時慕容美的環境確實很不 好，人雖然窮，卻仍堅持著「大丈夫不 受人憐」的驕傲心態．後來，慕容美貧 病交廹，鬱鬱以終．一代才人，黯然去 世，但他的傲態與風骨，長留於好友的 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