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朋友,叫做葉世芙,畢業於北京輔仁大學,在于斌主教創辦的《益世報》做採訪主任.華北局勢吃緊時,他奉命來香港籌劃報館南遷事宜,不料計劃有所改變,報館不再辦下去,他亦不再返回國內了.
未幾,他被新加坡《星洲日報》羅致為副總編輯.報館老闆胡蛟是萬金油大王胡文豹的獨子,除了報館之外,還有許多生意.老葉一表人才,中英文都好,交際手腕更是八面玲瓏.他被胡蛟看中,兼任社長私人秘書,替胡蛟處理許多外面的業務,每年都會來幾次香港.
每次來到香港,他必然住在油麻地的富都酒店,因為酒店的董事長徐亨是他老友.我們亦經常在一起,因為他的許多朋友,包括香港、台灣和新加坡的,都是我的朋友.
老葉喜歡看相和算命,只要是有名氣的大師,無論相金如何昂貴,他都會登門請教.他不只是自己去,還時常帶同朋友去,老葉交遊廣闊,富貴的朋友不少,因此,大師們都很歡迎老葉,視他為財神.
有一次,他邀我同去看相.這是他的新發現,論相的方式較為特別,因為那位大師是個瞎子,不能看,郤是摸骨.老葉見聞廣博,知道這位大師的一段傳奇身世.
大師是山東人,少年便參加軍旅,積功做到團長.那時候正值國共內戰,他奉命率領兵馬,出發去打共軍,途中在一座古廟駐紥.看著這些軍隊,寺中的主持方丈長嘆說道:「這麼多的大好青年,轉眼間灰飛煙滅,真是可惜!」
有人把方丈這番話告訴團長,團長認為方丈是妖言惑眾,影響軍心,便命親兵把方丈綑綁起來,把他鞭打得血肉模糊.方丈郤不記恨,反而告訴那個團長,若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可以回來寺廟找他.
這 團人馬中了共軍的埋伏,全軍覆沒,團長亦被炮火所傷,雙目失明.他在走投無路之時,忽然想起方丈叫他回去寺廟的那番話.便換上了民裝,一路乞食回到寺廟, 請求方丈收留他做個和尚.方丈認為他塵緣未了,不能做和尚,因為他的眼睛看不見,便把摸骨論相的工夫傳授給他,讓他日後可以謀生.
團長做了摸骨大師以後,由於相法奇準,很快便創出了名堂.他時常去日本、台灣和東南亞替人看相.來到香港,只在《星島晚報》登一則小廣告,便能生意滔滔,門限為穿.
我向老闆說起去看相的事,他也很有興趣,而且他也認識葉世芙.於是由老葉預先以電話約定時間,我們一行三人依址拜訪.看相的地點是在九龍加連威老道某號的三樓,這裏可能是大師的住家.
大 師只會說山東話,由他的女兒做翻譯.看相的方式很別開生面,大師先在客廳接待我們,每人付上五元報名費,由大師略摸頭骨,說出以往的一些經歷.若是認為大 師說準了,打算請他說得詳盡些,便由大師開一個價錢,來客亦可以在這時候考慮看是不看.不過,先前交的那五元報名費,便不會發還了.
老葉的相金是一百元,他被請進書房裏詳談,我們就在客廳等候.老闆的相金是一百二十元,他也進去書房了.輪到我的時候,大師說我的相金是一百五十元,把我嚇了一跳,但我仍然進去了書房.
我在書房中對大師說,對他很是仰慕,但因為當時我的月薪只有三百元,實在付不起那麼昂貴的相金,請他原諒.不過,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他,剛才的兩位朋友,都很有錢和地位,為甚麼我的相金訂得比他們還高呢?
我還記得當時大師對我一笑,才開口說:「我訂相金的標準,不理會對方目前的財勢與地位如何,而是看他一生的福緣,福緣好的,相金便訂得高些.」當時我聽不清楚他的山東話,由他的女兒用筆寫出「福緣」兩個字.
自此以後,我時常記得那位摸骨大師說的「福緣」這兩個字,思解甚麼叫做福緣.
轉眼間幾十年過去了,回頭望過去,老葉當年吃了一場大官司.因為中國方面低息借了一大筆錢給胡蛟,在新加坡創辦英文報《東方日報》,新加坡政府懷疑其中另有別情.由於全部過程,老葉都有參與,便被軟禁了大半年加以查問.後來胡蛟被解除報館社長職務,老葉亦連帶受累.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當日賓客滿堂,今日爭相走避.老葉鬱鬱寡歡,遂寄情於股票市場,無奈時運不濟,每戰皆北,以致金盡床頭,抑鬱而終.
我 的舊老闆擁有財富不少,兒女均是留學歸來,事業郤是後繼無人,他只好把當年白手興家的事業全部賣出,移民到加拿大去.但在異國,耳根亦無法清静,兩個老 婆,各有一群成人兒女,內部矛盾巳經夠煩人的了.如今兒女全都圍在身邊,表面上是盡享天倫之樂.不過,老頭子的頭腦仍然清醒,他知道這群孝子賢孫所圖的是 甚麼?
早年因為操勞過度,健康大為損傷.有過一個時期,每餐吃一小碗麵,只能放鹽不能放油.現在上茶樓,也只能享受半個叉燒包.掙得億萬家財,只有這樣的享受,心中實在不甘.還有更不甘心的,就是沒法把辛苦大半生掙來的財富,帶到別個世界去.
我也移民去加拿大,是女兒要與我們同住,因為那邊的空氣好,對老人的健康有益.兩個兒子在香港,各有所業,有時他們飛來探望我們,有時我們回來香港,在他們家裏住上幾個月.我是一介文士,兩袖清風,平日上上網,打打稿,看看相,稿費和相金亦夠零用.
年屆八十,甚麼都能吃,咕嚕肉、梅菜扣肉、南乳豬手是最愛.年初才在溫哥華免費檢查了一次身體,所有老人病,如膽固醇、糖尿病、心臟病、血壓高,全都沒有,只是左肩有些風濕,牙齒掉了兩三隻.五十多歲的家庭醫生,說我的健康比他還好.
無論是在溫哥華或者在香港,我都常去參加老友的茶聚,在溫哥華是在唐人街,在香港是在北角的新都會酒樓,每週至少一次.朋友們都說,由於我談笑風生,見聞廣博,有我在座,場面便會熱鬧得多.
有時,我也會去廟街的歌壇聽粵曲,興起時還上台拉二胡拍和.老妻打電話來問:「老頭子在那裏?」兒子說:「老頭子在打Bang .」
如今回頭想想,我雖然無財無勢,郤是活得快樂.尤其是妻賢子孝,即使有百萬家財也換不來的.這也許就是摸骨大師所說的「福緣」吧,難怪當年他把我的相金訂得那麼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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