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6月 21, 2012

(掌故)廣州尼姑庵竟是風月場所

(掌故) 廣州尼姑庵竟是風月場所
  受到好友高陽的影響,我也寫過一本歷史小說《無邊風月話當年》。這本將近四百頁的書,由香港星輝出版社印行,香港各區的公共圖書館都可以借閱。我曾經在圖書館的電腦翻查過,這本書的借閱率頗高,值得欣慰。
  高陽是杭州人,所以他寫蘇杭出身的清朝一代財神《胡雪巖》的故事,份外精彩。我的那本小說,是描述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廣州,對於這一帶地方的風土人情,我很熟識。只不過時代背景郤推前到「南天王」陳濟棠管治廣東的那個年代,那是我父輩時代的故事。
  書中有一段情節,講述南京中央政府的一個要員,來到廣州進行秘密任務,因為要隱藏行踪,便以尼姑庵作為臨時居停。這一段情節,曾被一些年輕讀者來信質疑。據他們所知,尼姑庵是尼姑誦經和靜修的地方,平時亦不歡迎男性探訪,而當時竟會讓逹官貴人作為居停,實在不可思議。
  吾生也晚,在我踏進社會之後,這種情況巳經有了改變。但從父輩的言談中,得知早年確實有過這種畸形的狀況,而我也曾下過一番考究工夫。
  在清末民初,一直到抗日戰爭結束,廣州確實有過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尼姑庵,是專供那些富豪、高官和貴介公子遊宴滛樂的秘窟。所謂名庵寶刹,其實與花街柳巷的妓館同是一類貨色。
  廣州人稱尼姑為師姑,所以尼姑庵被叫做師姑庵。閱前人筆記,從清代到民國十至二十年之間,廣州市有不少尼姑庵。因為廣州的習俗,若有喪事,必定邀請和尚或尼姑在家中誦經打醮。尼姑和尼姑庵的增長,是當時社會的需要。
  廣州大北直街(現巳改名解放北路)的檀道庵,俗稱皇姑庵,是清代初葉平南王尚可喜專門為他的妹妹出家而建造的庵堂。這樣的庵堂,在廣州畢竟是少數。為甚麼呢?因為這間尼姑庵巳不再是尼姑清修誦經的庵堂,而被改變成為了遠近聞名的風月場所。
  尼姑庵本來和佛寺一樣,主持一職是由當家師父傳授給長徒的。惟是在尼姑庵變了質以後,因為要出外淁洽誦經打醮的功德來增加庵堂收入,又要巴結一些名門貴婦來鞏固庵堂的地位,那些只是勤修功課熟習經文的主持,確實欠缺才幹來應付這些俗務,於是實權便逐漸旁落到那些熟識世務、口齒伶俐、擅於應酬的尼姑手中。
  其中,更有些尼姑還是妓女出身的,她們熟習那些花天酒地的生活,便把庵堂當作妓館一樣來經營。最典型的例子是:民國初年,小北葯師庵的師傅覺持,原名全賴,本是蘇州和上海一帶的名妓,後來嫁給廣州富商周東生為妾。周東生因為得罪了官府而被抄家清算,她平日與葯師庵主持友好,為了保存私蓄,便進庵削髮為尼來掩人耳目。憑著她的財力、機智和手段,很快便取得庵內的大權,後來還做了主持。她招攬了一些妓女也來當尼姑,掛羊頭賣狗肉的把尼姑庵改頭換面成為了風月場所。
  葯師庵能夠這般放肆,當然是得到一些逹官貴人的支持。那些富商和官場紅員玩膩了「陳塘風月」之後,對於尼姑庵這種別開生面的滛樂玩意,郤也樂此不疲。當時市井之徒,把猥狎尼姑稱為「划掘頭艇」。
  既然市場上有此需求,這種妓館式的尼姑庵便應運而生。清末到民初時數量較多,後來因為遭受到輿論的讉責,便略為縮減了,但仍有不少得到權力者支持而保留下來的。其中較著名的:有小北的葯師庵,都府街的永勝庵,仰忠街的蓮花庵,麗水坊的無著庵,應元路的昭真庵,豪賢路的白衣庵,大北直街的檀道庵等,并稱為七大名庵。當時有人譏諷為:「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庵不在大,有妙尼則名」。
  這種師姑庵中的師姑,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吃香喝辣的。有些尼姑自小零丁孤苦、貧無依靠,只好投身庵堂求取一口飯吃。因為其貎不揚,不能侍候貴客,所以只好在庵堂裏做粗重的工作。這種尼姑最容易識認,因為她們被規定,要用繩子把褲腳縛起來,所以被稱為「紥褲尼」。
  紥褲尼在庵中的等級最低,舉凡庵中的粗重工夫,如掃地、添香、清糞、倒尿、種菜、挑水、服侍高級師姑和沿門托缽化緣募米等苦工,全都由這些紥褲尼來做。紥褲尼的待遇也最為微薄,平日只能吃稀粥雜糧,只有在重要的節日,例如佛祖誕,才能一嘗白米飯的滋味。
  妙尼是師姑庵的搖錢樹,對外能做法事功德,打醮誦經;對內可以欵待賓客,甚至接客度宿。若是某庵堂栽培出一位色藝出眾的妙尼,很快便會名噪一時,賓客爭相求見。
  賓客求見妙尼必須出資,妙尼的接待態度,亦會因賓客出資的厚薄而加以不同的顏色。出資厚者可以逗留香閨,談笑或下棋,甚至可滿足手足之慾。出資薄者則只留一茶,略為言談而巳。
  賓客的出資,皆由庵主統收統籌,接待賓客的妙尼略為分潤。若有賓客意欲留宿,則由庵主定價,其實與妓女無異。妙尼是從小便培養起來,特別注重容貎娟好者,庵主便悉心加以栽培,不但教她讀佛經,還請來名師教授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并注重言談態度具大家風範。
  據前人的筆記敘述:葯師庵名噪一時的兩妙尼大蝦與細蝦,除了由上海名妓出身的主持親自身教言傳之外,還厚禮邀請名師來教授兩人的詩詞書畫,嶺南派的宗師高劍父亦曾經做過大蝦和小蝦的老師。所以她們不但能寫蠅頭小楷,還能瀟灑地寫幾筆國畫。
  在互相影響下,其他庵堂也爭相栽培出色的妙尼。例如蓮花庵的妙尼印月,以擅寫山水畫馳名。有一天,她盡興一揮,寫了一幅山水畫,覺得不滿意,搓成一團丟進字紙簍裏。在旁邊侍候的幾個紥褲尼覺得可惜,執拾起來找人裝裱成軸,竟然有好事者以高價買去,成為一時佳話。
  至於棋藝,確實須要長期訓練。妙尼自小便由庵主僱請名師指導,兼且長期操練。有些賓客自誇棋藝了得,都成為妙尼手下敗將,輸了棋金。但那些富豪或貴介公子不以為意,因為可以一邊下棋,一邊得親香澤。
  作為變相妓館的師姑庵,主要歛財的方法,就是庵主逼使庵內的師姑見客和接客,把清靜的佛門變作滛穢的風月場所。但又不同於一般妓館,是因為它不公開,不是一般人可以隨便進去的,必須經過熟客的介紹,并由庵主詳細調查過,確實是有身家的人,才可以入庵會見妙尼。
  廣州人把在師姑庵嫖師姑,稱為「開師姑廳」。因為一般人去陳塘嫖妓,都會先在酒樓設筵,然後寫花箋由酒樓夥記送到妓館,把妓女召來,這就叫做“開廳”。入庵嫖師姑,就把「開廳」加多「師姑」兩字。
  為甚麼當時的富豪高官,對於「開師姑廰」那麼有興趣的趨之若鶩呢?一來庵堂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進去的,必須經過一番身份的檢查,規矩又多,庵主的需索更甚於鴇母。在一般人看來,嫖師姑比嫖妓女困難得多,「開師姑廰」非一擲千金的富豪高官不敢問津,無異是身份的象徵,可以滿足個人的虛榮心理。
  妙尼接待賓客,亦有清裝、俗裝之分,是視賓客的身份而定。所謂清裝,就是比外出更為超脫的裝扮。夏天則玄色絲羅,冬天則玄色縐緞,衣衩高,露出雪白絲長褲,足登絲履,手持念珠,頭戴尼冠,這就是在庵內別具風格的清裝。至於所謂俗裝,則完全是富貴人家婦女的服飾,戴假髮,畫蛾眉,點絳唇,行頭甚多,甚至分為早、午、晚裝,以迎合賓客的喜愛。
  照道理說,師姑庵的人都是吃素的,但這種特殊的師姑庵,除了清素之外還有葷筵,而且延攬名廚整治酒席,收費則比市上的酒樓更為昂貴。
  在師姑庵中開廳,可以招召庵中的名尼來陪飲,但名尼是不肯應召出外的,應召出外的只是一般妙尼。就好像妓館一樣,有名氣的所謂名妓,也是不肯應召出外的,應召出外的只是一般妓女。
  廣州這一類的師姑庵,其實和妓館差不多,內裏是嫖、賭、飲、吹,一概齊全。能夠如此肆無忌憚,當然是受到有勢力者的包庇。這些包庇者是官僚、政客和大小軍閥。在廣西軍閥龍濟光統治廣東時期,他部下的官員大多是「開師姑廳」的愛好者。其中如統領王純良、馬存發等,就因為喜歡開師姑廰,後來還娶了師姑為妾。
  及至粵軍陳烱明趕走龍濟光,重佔廣州,但其部下將領也一樣喜歡開師姑廳,陳烱明的鄧姓參謀長也娶了一個師姑為妾。黃慕松做廣東省長時,宋慶齡的弟弟宋子良任財政廳長,他與親信唐海安,索性就在師姑庵內辦公,以方便與名尼朝夕相處。
  汪精衛的心腹曾仲鳴對師姑庵特別有好感,他長期把葯師庵當作休憩之所。汪精衛在南京出任行政院長,曾仲鳴追隨左右,兩人在閒談時,談及某名媛的姿色。汪問曾:「比得上葯師庵的大蝦和細蝦嗎?」由此可見,廣州這類別開生面的尼姑庵,巳是全國聞名。
  當時中國的政治情況是風雲詭異,不少下野的官僚政客,隱居於師姑庵,作為避人耳目之所,甚至一住便是一年半載,足不出戶。民國以後,由北方南來活動的秘密使者,亦以師姑庵作為秘密活動的場所,不少政治陰謀和骯髒買賣,都是在師姑庵內拍板成交。
有一個時期,南方蘊釀獨立,廣東省長吳鐵城手下紅員溫建剛,為了逃避南京政府的通緝,曾經避進葯師庵裏住了一年,享盡溫柔艷福,直到解除通緝才返回南京。有人問及此事,溫則回荅:「我在廣東入山修道了一年」。拙作《無邊風月話當年》,其中一段情節,便是以此為本。
  民國九年,廣東軍北伐。因為要籌募軍費,規定所有寺廟庵堂必須捐出所有產業,不少寺院庵堂因而關閉。惟是葯師、永勝、蓮花、無著、昭真、白衣、檀道等庵堂,因為得到有勢力者支持,得以保存下來,活動如故。
  日軍攻佔廣州,這些庵堂的尼姑,逃的逃,還俗的還俗,景況相當淒涼。及至戰事結束,廣州的尼姑庵有再度復蘇的迹象,惟是當年的名尼,不是失散就是紅顏巳老,妙尼亦後繼無人。即使庵堂的大門重開,郤是庭院蕭條,門前冷落,無復當年盛況。
  有好事者追查當年名尼的下落,結局大都使人嗟嘆。永勝庵名噪一時的名尼眉傅,歷年來得到恩客餽贈無數珠翠寶石,交由庵主代為保存,郤被庵主囊括逃往香港,而眉傅則走投無路,生活甚為困難。與眉傅同享盛名的葯師庵大蝦和細蝦、蓮花庵的文傅、無著庵的容傅,結局都是大同小異,金銀珠寶都被庵主捲逃,以致衣食無著。細蝦在廣州淪陷時,被其庵主帶往南洋,後來死於戰亂。大蝦當時因病不能隨行,淪落在三元里一間破茅屋中,以種菜養雞為生。至於文傅、容傅,逃亡離開廣州,風塵僕僕,不久亦病逝。曾經風花雪月盛極一時的廣州師姑庵,從此煙消雲散。(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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