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8月 01, 2006

(人物)臥龍生亂點鴛鴦譜


顺序自上而下:諸葛青雲、独孤红、司马紫烟、臥龍生

(刊登香港武俠世界雜誌) .
     
  三國時代的政壇人物,以諸葛亮最出風頭。被譽為中國四大古典名著之一的「三國演義」,作者羅貫中更把他捧上了半天。該書主要出場人物成千上百,諸葛 亮儼然是眾星捧月的主角。祇要他出場,情節便特別生動。據說有些讀者看到書中的第一百零四回「五丈原諸葛歸天」,便即掩卷嘆息,沒有興趣再看下去了。

  
  台灣著名武俠小說作家中,有兩個人對諸葛亮特別景仰,一個把筆名改為「臥龍生」;另一個是「諸葛青雲」。朋友們平日對他們的稱呼,乾脆就叫成「臥龍」與「諸葛」。

    
  臥龍生和諸葛青雲在台灣武俠文壇中,成名甚早,算得是這一個行業中的前輩。他們寫作很勤,著作極豐。如果把他們的作品疊起來,比身體還要高,名符其實的是「著作等身」。

    
  筆者有幸,與這兩位大作家交往甚久,而且成了摯友,對於他們生前軼事,知之甚詳。若論出道先後,臥龍生似乎比諸葛青雲還略早些。

    
  臥龍生在武俠文壇嶄露頭角,大約是在一九五九至六一年間。他的第一篇武俠小說「飛燕驚龍」,是在台灣大華晚報刊出。

    
  當時大華晚報銷量平平,由於讀者們追讀這篇武俠小說,爭相傳誦,使到大華晚報銷數急昇。中央日報見獵心喜,也邀臥龍生替他們撰寫武俠小說。中央日報是國民黨所辦的黨報,一向作風嚴肅,竟然刊登起武俠小說來,確實是破天荒的大事。

   
  這麼一來,台灣的讀者便忙個不了,早上看臥龍生在中央日報寫的「玉釵盟」,晚上又要追看大華晚報的「飛燕驚龍」。當時所有政府機關都訂有中央日報, 由於內容枯燥,平日擱在報紙架上備受冷落。自從刊登了「玉釵盟」之後,中央日報便成為辦公室裏的寵兒,時常不在報紙架上.連一些部長委員之類的高官,也要 看完這篇武俠小說才開始辦公。到了下班,大家又一窩蜂似的去搶購大華晚報了。

    
  這兩張報紙不但因為刊登了臥龍生的武俠小說而頓時「洛陽紙貴」;連臥龍生也就一夜之間成為社會人士爭相議論的名人。由於臥龍生此時埋頭趕稿,極少出現於公眾場合。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便引來不少讀者好奇的猜測。

     
  有人看到臥龍生在作品中寫出深不可測的武功招數,便以為他是武當山的老道士,或者是少林寺裏的高僧。更有人繪形繪聲的大加描述,誇耀自己曾經見過臥 龍生的廬山真面目。此時,連報社也被帶來不勝煩擾的苦惱,除了要代轉如雪花似飛來的讀者函件之外,更經常有人扶病前來報社,硬說臥龍生精通岐黃,更擅長金 針渡穴的醫術,非要親見臥龍生請求他救命不可。其實,所謂精通歧黃和金針渡穴,祇不過是小說中的情節而已。

    
  其實,臥龍生那裏是什麼武當山的老道士或者是少林寺的高僧,他此時正蟄居於台北的桃園郊區一個叫做青溪的小地方,嘔心瀝血的埋頭疾寫。

    
  這位名動朝野的武俠小說作家,住的祇是一間農村瓦屋,還要親自用火水爐弄一日三餐,陪伴著他的也祇有青溪潺潺、蛙鼓蚊唱而已。難得有一兩位朋友前來探訪,聊聊天或者下一盤棋,已是一大樂事了。

    
  蟄居於青溪瓦屋中埋頭著作期間,正是臥龍生才華初露,恍如旭日東昇。這時候,他的寫作態度十分嚴謹,無論是起一個人名,描述一種招數,一字一句都不斷推敲,刻意求工。他能憑著初出道的兩篇作品「飛燕驚龍」和「玉釵盟」震驚武俠文壇,確實是下過一番苦功的。

    
  成名之後,臥龍生再也不願意在青溪瓦屋中清靜地閉門的字斟句酌了。為了節省送稿往返徒勞的時間,而且經濟情況也因稿費豐厚而好轉,便搬到台北市區居住。

    
  據說有些作家能夠在麻雀桌上,一邊打牌一邊寫稿。臥龍生的作品雖能寫出深不可測的武術招數,卻沒有一邊打牌一邊寫稿的那般能耐。此時,他寫稿的地方有兩處,一處是中央日報樓下的服務台;另一處是郵政局走廊讓顧客糊信封貼郵票的桌子。

    
  到了「玉釵盟」已經寫完,另一篇新稿「絳雪玄霜」在中央日報刊登的時候,臥龍生的寫作習慣,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有人說「文章是逼出來的」,相信許多從事寫作的朋友都會有所同感,承認這句話很有道理。臥龍生成名以後,也染上這種明知是不良卻也戒除不了的惰性,非要等到編輯十萬火急的催稿,排字房等著拿稿子排字之時,他才有靈感下筆。

     
  當時,中央日報請了一位擅長繪畫人物的畫家李靈伽,替臥龍生的小說繪畫插圖。李靈伽預早一天打電話詢問臥龍生,插圖需要畫些什麼?無奈臥龍生就是說 不出來,因為這天要寫些什麽,在他的腦袋裏連影子都沒有。於是,他祇好約定李靈伽在下午六點鐘到報館見面,到時把畫意告訴他。

     
  到了華燈初上,李靈伽去到報館,料想不到臥龍生手上拿著的,郤還是空白的稿紙。在這時候,臥龍生借了服務台的一張桌子在埋頭疾寫,寫一張稿紙便交給 李靈伽看一張。看過之後,李靈伽才能知道這一天小說的情節,於是,他也在旁邊借一張桌子即席繪畫插圖。後來,這種急就章也就成為了習慣,每到萬家燈火時 分,報館服務台的職員小姐已經下班,空出來的桌子,正好讓給臥龍生趕稿和李靈伽替他畫插圖。

     
  臥龍生憑著「飛燕驚龍」和「玉釵盟」這兩篇武俠小說一砲而紅之後,各報紛紛向他約稿。一來礙不過人情請托;二來也因稿費豐厚,捨不得把那些唾手可得 的花花綠綠鈔票推出門外,於是在甘詞厚幣之下,唯有拼命多產。有過一個時期,臥龍生每天要應付四個連載專欄,最低限度要寫上七千字,確是非常吃力的。

     
  臥龍生的武俠小說不但在台灣吃香,連香港和東南亞各地的報章也紛紛轉載。當年所謂知識版權的意識十分薄弱,各地報章把台灣寄來的報紙,剪下臥龍生的 武俠小說便刊登出來,一個子兒的版權費也都不付。臥龍生人在台灣,明知香港和東南亞的報章轉載他的小說,別說是不付稿費了,甚至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卻也是 無可奈何。由於外地報章的轉載,使到臥龍生大名遠播,不過,郤是有名無利。

     
  後來由於香港和東南亞的報紙競爭劇烈,便有些報紙派人來台灣與臥龍生洽商,願意付稿費購買轉載的版權.其實所謂版權,也沒有甚麼保障,別些沒有付稿 費的報紙,照樣的可以刊登.所謂購買轉載版權,其實是請臥龍生把作品在台灣報紙刊登之前,先抄一份副本寄給他們,讓他們可以先行刊登,這才不致於被別些報 章扒頭,不勞而獲。當時還沒有複印機,因此臥龍生在寫稿時,便要用複印紙,手上的原子筆也要用力一些. 

    
  臥龍生此時已習慣了到最後一分鐘才能把稿子逼出來,由於要把稿件寄出外地,他的寫作陣地,便由報館的服務台搬到郵政局去.這麼一來,就連繪畫插圖的 李靈伽,也被他拖到郵政局去了.在郵政局,他們就借著人家糊信封貼郵票的小桌子,我寫你畫,即席揮毫,趕著把稿件在最後截郵時間寄出去。

     
  最初,郵政局的職員覺得這兩個人的行為很是古怪,後來才知道其中一個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武俠小說家臥龍生。郵政局職員中也有臥龍生的忠實讀者,他 們看見臥龍生和李靈伽站立著寫稿畫圖,十分辛苦,索性假公濟私,把空餘的辦公桌借出來,讓他們的偶像可以坐下來埋頭寫作。

     
  臥龍生當日蟄居於鄉間瓦屋,除了看書寫稿,日看青山碧水,夜聽蛙鼓蟲鳴之外,毫無娛樂享受。如今每日趕寫四篇文稿,稿費收入豐厚,又有外地報章轉載 的版權費,再加上將文稿集結起來,交給出版社印書,又是一筆巨額的收入,真的是「日進斗金」。用一句廣東話俗語來說,恍如「豬籠跌落水」.每人都是一樣, 有了錢之後,生活質素就會有著很大的轉變。

    
  俗語說得好,「人不風流祇為貧」、「是真名士最風流」。臥龍生從鄉下遷居到台灣首善之區的台北以後,由於這裏是十里洋場,燈紅酒綠,他雖不至於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那般的目迷五色,但也抑制不住心猿意馬,少不免會到那些紙醉金迷的場所去觀光瀏覽。

    
  「溫柔鄉內最迷人」,臥龍生稍為涉足於這些風流銷金窩之後,便即泥足深陷;何況「自古名士最風流」,臥龍生自負文釆風流,而這些銷金窩裏又有著那麼多的添香紅袖,也就難怪他從此「溫柔不住住何鄉」,視「醉枕美人膝」為最大的賞心樂事了。

    
  當年台北最高級的銷金窩,有萬國聯誼社、華都舞廳和新加坡舞廳等好幾家.這些舞廳規模都很宏大,每家舞廳有伴舞小姐數百人,燕瘦環肥,都是美麗如花。 

     
  台灣影壇中有不少當紅女星,微時也曾在這些銷金窩中做過伴舞小姐。最為眾所周知的,便是現在已經成為國際巨星成龍夫人的林鳳嬌,當年就是新加坡舞廳 的一株麗葩。
  
  香港東方日報的大老板馬奕盛,當年也在台灣拍影片.他到新加坡舞廳遣興,在「更抱阿嬌舞幾回」之際,發覺林鳳嬌是個可造之材,提拔她在武打影 片「潮州怒漢」中做女主角,以後林鳳嬌扶搖直上,成為與林青霞分庭抗禮的文藝女星。
 
  由此可見,當年台北這幾家銷金窩,伴舞小姐的質素確實是很高的。

    
  這幾家台北第一流的舞廳,既然被稱為銷金窩,顧客進內尋歡作樂,當然是消費很高。臥龍生此時已非吳下亞蒙,稿費收入極為豐厚,當然大有資格來到這種地方做大爺.何況這種場合是「英雄地」,要逞英雄,便須一擲千金而面不改容。

    
  記得筆者有一次去到台北,臥龍生堅持請客,要帶筆者去見識一下台北的繁華景象。

    
  一行數人先在飯店飲醉吃飽,然後召喚計程車前往新加坡舞廳。據說在台北眾多銷金窩中,以新加坡舞廳的規模最為龐大,伴舞小姐超過千人。

    
  在計程車中,筆者發覺臥龍生腋下夾著一個盛載皮鞋的紙盒。當時筆者心裏忖測,難道臥龍生去跳舞也是那麼講究,要另外攜帶一雙皮鞋?

    
  去到新加坡舞廳之後,筆者才知道剛才的忖測完全錯誤。臥龍生打開那個皮鞋紙盒,裏面裝著的不是舞鞋,而是一疊疊的鈔票。

     
  當年還未使用信用卡,所有消費都付現鈔.台灣當局恐怕發行大額鈔票會掀起通脹狂潮,因此最大面額的鈔票只是十元。這晚臥龍生請客,在舞廳裏花掉了幾 千元台幣,也就是幾百張十元鈔票了。那麼一大疊鈔票,西裝口袋當然裝不下,那就只好用皮鞋盒來盛載了.後來看見其他舞客,也有用鞋盒來裝鈔票,筆者不禁自 慚,覺得實在是少見多怪了。    

  那時候,台灣的 生活程度很低,若以一個普通家庭的開銷來說,幾千元已經足夠一年的生活費用。而臥龍生豪情萬千,這一晚在新加坡舞廳請客,便花掉整個皮鞋盒的鈔票。那是因 為他的入息豐厚,憑著一枝生花妙筆,財源便滾滾而來。                           
  臥龍生花幾千元跳一晚舞,還不算是大手筆。大家都知道他曾經有過一次「為博美人一笑」的豪舉,在友儕中傳為美談。 
    
  臥龍生初履歌臺舞榭時,遇到第一個使他傾倒的舞國名花叫做金黛。
當 時凡是時常到舞場消遣的人,金黛的大名確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位舞國名姬,本姓郭,在未披舞衣之前,曾經在台北重慶南路的「白光攝影社」做過會計小 姐。不但長得美若春花,更且冰雪聰明,能言善道.她最厲害的招數,就是摸透男人的心理,當時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士,真的如恒河沙數。

    
  臥龍生初履歡場,便遇到這樣的一位高手,又焉能不神魂顛倒?金黛一眼看到這個劉姥姥,已經心裏有數。祇是一面之識,曾經幾度摟腰狐步,金黛便帶臥龍生返回香閨談心。

    
  美人恩重,臥龍生受寵若驚,金黛在有意無意之間,提及客廳中的沙發已經陳舊,使到貴客坐得不舒服,深為抱歉。

    
  臥龍生聞弦歌而知雅意,第二天便去買了一套價值八千五百元台幣的舶來品高級沙發,吩咐店家送到金黛的香閨去。

    
  戲文中「蘇三起解」的王金龍三公子,在勾欄院中初見玉堂春時,留下紋銀三百兩,只吃了一杯香茶便動身。臥龍生在金黛的香閨中,祇是稍坐片刻,便送上全套價值八千五百元的名貴沙發,真可說是古今媲美,臥龍生儼然成為現代的王金龍三公子了。

    
  臥龍生雖然在歌臺舞榭中風騷了好一段日子,那也只是享受一下片刻溫柔,卻還沒有糊塗到把一位伴舞嬌娃討回家裏做老婆。

    
  說起臥龍生的成家立室,又是一段美談。這已不是什麼的私人秘密,而是眾多朋友都知道的一段奇遇。

    
  大約是在一九六三年左右,也就是臥龍生最享盛名的時候。經過了一段燈紅酒綠的風流日子,燦爛歸於平澹,他頓時興起了家室之念,打算物色一位溫柔美麗的好女子作為終身伴侶。

    
  臥龍生待人熱情,人緣極佳.當朋友們知道他有著成家立室的打算時,便都爭相做紅娘,很熱心地幫他推薦和介紹對象。惟是經過多次約會,還沒有一位佳麗能夠使到臥龍生怦然心動.每一次的奔走拍合,都是無功而退.後來便連熱心奔走的好友,也都感到氣餒了。

    
  大抵是姻緣天注定,正當踏破鐵鞋無覓處之時,尋來竟然毫不費工夫。

    
  臥龍生少年時曾經當過兵,那時大約是一九四九年初。當時國民黨號召知識青年參加軍旅,口號是「十萬青年十萬軍」。臥龍生本來還不足當兵的年齡,卻在一時熱血沸騰之下,報大了年紀去投考,竟然被錄取了。據他回憶當年的情景,那時他站起來,那桿步槍竟然和他一般高。

    
  臥龍生是河南人,他是在家鄉洛陽參加青年軍的,後來長途跋涉去到南京附近的勾容縣整編。雖然當了兵,但臥龍生沒有打過仗,因為他在勾容生了一場大病,沒法隨軍開上前線。後來國民黨退卻去台灣,他也就胡裏糊塗的跟隨軍隊來到了台灣。

    臥龍生雖然沒有上過戰場打過仗,但在受軍事訓練時開過槍。名成利就之後,也就附庸風雅起來,時常和二三好友穿上獵裝,持著獵槍到山林狩獵,藉作戶外運動,調劑心身。
     
  有位舊日同袍當時駐守在台灣北部的宜蘭。這位好友知道臥龍生有意物色結婚對象,便很熱心的想玉成其事.他的防地附近有一間宜蘭中學,校內有不少女教 師,而且常有來往。這位舊同袍認為,臥龍生是個大作家,而中學的女教師也是高級知識份子,大多數都是斯文婉淑,與臥龍生正好是「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 門」。於是,他邀約臥龍生來宜蘭旅遊,除了作東道主之外,還會熱心替好友牽系紅線。

    
  宜蘭盆地多水鳥,一向是狩獵者的熱門勝地,何況老友聲言替臥龍生介紹對象,正是一舉兩得。於是,在約定的那天,臥龍生邀約也喜歡打擸的武俠小說作家古龍和寫間諜小說的作家鄒郎,荷著獵槍聯袂同去宜蘭。

     
  到達了宜蘭,還未開始打獵,臥龍生一行便急不及待的先到軍營探望那位舊日同袍。不料這位老友因為突然接奉軍令出差公幹,無法接待他們。不過,這位老 友做事郤很踏實,留下了字條給臥龍生,說明已經拜托宜蘭中學的訓導主任招待他們參觀學校,使臥龍生有機會先行窺望他準備介紹的對象。還附帶了說明,這位女 老師很容易辨認,因為她很喜歡穿毛衣。

    
  古龍和鄒郎也一同看到這張字條,他們很心急想將朋友準備介紹的那位女老師先睹為快,便連打獵也都不去了,起哄地慫恿臥龍生先到學校去探訪。

    
  去到宜蘭中學,經過門房通傳,得到那位訓導主任的熱誠招待。他早就受到囑托,殷勤地帶領著這三位鼎鼎大名的作家參觀學校,最後當然是招呼他們來到教師的辦公室。

    
  進了辦公室,臥龍生三個人六隻眼睛立即目灼灼的四處張望,不遠之處的辦公桌上,果然坐著一位穿黃色毛衣的女老師。這位小姐容貌秀麗,皮膚白晢,態度溫文。臥龍生整個人都呆住了,因為這種類型的女子,恰好是他夢寐以求的好對象。

    
  就在這時候,那位舊同袍已經公幹完畢,趕到學校來與臥龍生會晤。臥龍生立即把舊同袍拉過一邊,表示對他所介紹的對象十分傾慕.

    
  當臥龍生坦白說明心意時,這位熱心作冰人的老友頓時呆住了,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因為他打算介紹給臥龍生的那位女士,今天竟然破例不穿毛衣;那位穿毛衣的女老師卻是另一個人.臥龍生只認毛衣不認人,竟然擺了一個大烏龍。

    
  既然臥龍生已經表達了心意,這位舊同胞只好將錯就錯,在以後的一段日子裏,他極力拉攏這位芳名楊雅美的女老師和臥龍生交往。也許是姻緣天注定,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楊雅美終於答應了臥龍生的求婚。

     
  臥龍生原名叫做牛鶴亭,但朋友都祇叫他做「臥龍」,從來沒有人稱呼他為「牛先生」或者「牛兄」的。說來也是湊巧,他有一位「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 摯友,原名是李費蒙,卻是台灣無人不知的「牛哥」。因為他繪畫的漫畫「牛伯伯」瘋魔一時,用的筆名就是「牛哥」。於是,不是姓牛的李費蒙被稱為「牛哥」, 而真正姓牛的臥龍生,反而被埋名隱姓了。

    
  屬在老友,平日最喜歡開玩笑。當臥龍生和楊雅美在台北大利餐廳擺設婚宴那天,由於他平日熱心待人,交游廣闊,幾乎全台灣文化界知名之士都來恭賀。牛哥送來一幅喜幛,還親手掛上最當眼的地方。

    
  這幅喜幛掛起之後,滿座笑聲雷動,有些人還笑得彎了腰直不起來。原來牛哥送來的喜幛,上面寫著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不是一般喜慶場合常見的「愛河永浴」或者「百年好合」之類的吉祥字句,上面兩個字是臥龍,下面兩個字是「仰鳳」,合起來便是「臥龍仰鳳」。

    
  「臥龍」本來就是老友們對臥龍生的稱呼,但加了下面「仰鳳」這兩個字,便會使人想入非非了,因為會使人聯想到這一對新人進入洞房以後作魚水交歡的情景。也虧得牛哥有著那麼詭秘的天才,只是那麼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竟然繪形繪影,淋漓盡致,卻又謔而不虐。

    
  這一對奇緣結合的夫婦,十分恩愛,很快便產下一兒兩女。大兒子長得很像臥龍生,胖篤篤的,笑口常開.二女兒喜愛戲劇,曾進大鵬劇團習京劇。三女兒最精靈,小小年紀就能說故事,說不定將來會承繼衣缽做個作家。

     
  寫過不少情節動人的武俠小說之後,臥龍生忽然對寫作意態闌珊。那是因為一些製片家向他購買小說版權去拍製電影或者電視片集,賺得盤滿缽滿。臥龍生頓 時見獵心喜,既然人家拿自己的小說去拍電影或者電視片集,可以賺到大錢,這種生意何不由自己去做,肥水何必要流向別人田?

    
  當時不只是臥龍生才有這般想法,諸葛青雲和古龍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們都紛紛放下原子筆,改行去做製片家,把自己的名著拍成電影或者電視片集。在他們看來,拍電影和拍電視片集才可以賺大錢,埋頭寫稿就只能夠賺小錢而已。

    
  俗語有句話說得好:「看人家挑擔不吃力,自己挑過才知道」.那些製片家拿他們的小說去拍電影和電視片集,大多數都賺錢,可是,臥龍生他們拿自己的作品去拍電影和電視片集,卻就大虧其本。看來命運注定,他們祇能憑著稿紙去賺錢,換了用菲林,就會「賠了夫人又折兵」。

     
  最初,臥龍生是從拍製電視片集入手,由於他的交遊廣濶,人緣又好,台視和華視這兩個電視台,都願意支持他,付出一個數目來給他拍製由自巳作品改編的 電視片集。初試啼聲的片集是「父子神探」,臥龍生既是編劇、導演,又是監製。惟是他對電視工作是門外漢,一切還沒有摸到竅門,拍出來的片集,成績祇是平平 而已。

    
  臥龍生的人緣確實很不錯,雖然初試啼聲的「父子神探」,不能一飛沖天,一鳴驚人,但華視電視台仍然給他機會,讓他再多拍一個電視片集。不過,華視電視台事前聲明,如果這一砲仍然放不響,以後他們也就愛莫能助了。

     
  由於臥龍生平日熱心待人,結交了不少肝膽相照的朋友。這些朋友知道臥龍生的電視事業,正處於生死關頭,便都走來拔刀相助,其中也有些熟悉電視工作的 好友。就在群策群力的合作之下,臥龍生替華視電視台包拍的第二個片集「洛城兒女」,播映出來時叫好又叫座,真可說是轟動了整個台灣。 

    
  「洛城兒女」不但瘋魔了台灣的觀眾,錄映帶銷售到馬星去,也都大受歡迎,連帶片集中的幾個男女主角,也成為了馬星觀眾的偶像。

     
  最懂得動腦筋的娛樂商,立即邀請這幾位男女主角去馬星登台。當時筆者恰好在吉隆坡,被朋友邀去夜總會看這幾位男女主角登台,因為這是他們的偶像.

  筆 者沒有看過「洛城兒女」這個片集,連台上那幾位俊男美女的名字都不知曉。這幾位台灣電視藝員既不識唱歌,又不會跳舞,祇是站到台上亮亮相,輪流向台下賓客 說幾句話。但夜總會竟然全場爆滿,賓客們熱烈鼓掌歡呼。看來他們只要看到「洛城兒女」男女主角的廬山真面目,便已經心滿意足,覺得值回票價了。

    
  「洛城兒女」轟動一時,最高興的當然是華視電視台了.高層人士對臥龍生刮目相看,禮賢下士的邀請他再接再厲,繼續替華視多拍幾個片集。料不到臥龍生的答覆,卻是另有發展計劃,暫時沒有時間替華視效力。

     
  臥龍生此時確實是另有發展計劃,他拍完「洛城兒女」之後,去香港走了一轉,遇到一位製片家朋友,極力慫恿臥龍生自資拍製電影。因為包拍電視片集,需 要倚賴兄弟幫忙,拿來的包拍費用,左手來右手去,都分給了拔刀相助的朋友,臥龍生到頭來祇是賺了名氣,實際落到口袋裏的報酬,郤是少得可憐。

     
  返回台灣之後,臥龍生便下了決心向電影進軍,經過幾個月的籌備,處女作「俠士、鏢客、殺手」便開鏡了。這部電影在名義上,監製、導演和編劇都集於臥 龍生一身,其實每一種工作都是好友們幫忙.因為他對於電影工作所知不多,祇是憑著一股倔強的傻勁,闖進電影圈的大門而已。

     
  電影是一門很複雜的生意,臥龍生初臨戰陣便遭遇了滑鐵盧。影片拍製出來,成績怎麼樣姑且不說,由於沒有發行門路,許多外地映權都賣不出去,甚至連香 港也沒法在戲院取得上映的排期,光是在台灣上映,收入有限。他這一部處女作「俠士、鏢客、殺手」,竟然虧蝕了過百萬元台幣。照那時候的幣值算來,百萬台幣 已能在台北市中心區,買到幾個很像樣的居住單位了。

    
   倘若臥龍生是個電影界的老手,能夠把這部處女作排在香港上映,或者多買出幾個外地映權,說不定會反虧為盈。即使有所虧蝕,也不會蝕得那麽悽慘.況且人家拍 片會節省開支,精打細算。臥龍生畢竟是大作家的脾氣,平時闊綽慣了,身邊的那群兄弟,吃喝玩樂和日常用度,都是由他支付而絕不計較,於是,影片的虧蝕當然 更是雪上加霜了。

    
  臥龍生拍電影虧蝕過百萬,一些好友當然擔心,苦口婆心的相勸:「臥龍,拍電影這一行,不是那麼好吃的,看來你還是寫寫稿子,反而實際得多。」

    
  臥龍生就是有著那股倔強脾氣,雖然他也知道好友的相勸,是出自一片真誠.可是這番話,他偏偏聽不進耳,心裏還咕嚕著:「難道我除了寫稿之外,就一無用處嗎?你們等著瞧吧!」

    
  筆者從諸葛青雲那裏聽來一個故事。

    
  有一天,諸葛青雲和臥龍生等幾個武俠小說作家在一家飯店相敘,旁邊走過來一位略為相熟的朋友。此人滿身銅臭,最近還發了一筆小財。

    
  這位朋友可能喝多了兩杯,以致口不擇言。他指著幾位作家說:「我真佩服你們,身上帶著一枝原子筆,幾張原稿紙,寫寫劃劃,便能換取鈔票,真是很了不起呀!」

    
  這番話聽得幾位作家很窩心,可是再聽下去,便不禁雙眉豎起,因為這位得意忘形的朋友繼續說:「不過,你們日寫夜寫,又能夠賺得幾多?我們做生意,一筆就賺上一兩百萬。你們就算寫上一輩子,也不可能賺得到那麼多的錢呀!」

    
  幾位作家包括諸葛青雲在內,聽了這番話,心裏當然很不高興,卻還沒有怒形於色。臥龍生卻是抑制不住,他一拍桌子說道:「難道世界上就只有你會做生意?明天老子便做給你看。」

    
  以後,臥龍生真的對做生意大感興趣.可能他此時已不再景仰「初出茅廬便知三分天下」的諸葛亮了,反而很羨慕輔助越王勾踐復國立下大功的范蠡大夫。因為范蠡功成之後,便不再留戀官位,化名陶朱公去做生意,發了達成為團團富家翁。

    
  臥龍生擲筆之後,曾經做過多種生意,做過漁船,做過種菇,做過國際貿易,林林種種,多不勝數。可能是命中註定,他只能做諸葛亮,郤不能做陶朱公.十多年來,無論他做什麼生意,都是「頭頭碰著黑」,沒有一種生意不賠本,而且賠得臉腫鼻青。

    
  這時候,筆者每次去到台灣,仍不時與臥龍生相聚.發覺他對於做生意真的很有熱誠,聽他談起生意經來,也是頭頭是道,簡直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氣慨。只不過,理論是一回事,實際經營起來,卻又是另一回事。

    
  臥龍生的脾氣倔強,有時在朋友之間小玩玩的賭沙蟹,便可以看得出來.他無論手上握著甚麼牌,都是窮追不捨,非要賭完最後的一張牌不可.這種只知進而不知退的作風,正是商場的大忌.他也欠缺了曾國藩的運氣,在「屢敗屢戰」中,最後仍能把大局翻轉過來.

     
  另一方面,也許臥龍生寫武俠小說時,感染了太多的豪俠義氣,許多事務都交托給別人,太過信任那些聲言「為朋友兩脅插刀」的所謂義氣兄弟,卻忽略了老 人家教導後輩的一句老生常談:「力不到,不為財!」於是,遇到一些「君子可以欺其方」的夥伴,臥龍生便失敗得「不明不白」了。

    
  寫到這裏,筆者想起了一位性格與際遇和臥龍生差不多的摯友,那就是著名歷史小家高陽。

    
  高陽寫過一本《胡雪巖》,在書中談起做生意來,豈祇是「頭頭是道」,簡直是「路路皆通」。聽說在中國大陸開放改革以後,不少下海營商的人,把《胡雪巖》這本書視為商場上的金科玉律。

     
  由於寫過了《胡雪巖》,高陽也認為自己儼然是商業奇才了.既然在自己的筆下,能夠寫得出那麼多的營商道理和秘訣,高陽少不免會自以為是,思量及鋒而 試。於是,他涉獵於波濤洶湧的股票市場,最初稍為有所斬獲便沾沾自喜,以為自己也像胡雪巖一樣,是個「經營之神」。卻不料貪勝不知輸,在乘勝追擊之時,形 勢逆轉,甚至泥足深陷,竟然輸掉了百多二百萬元台幣。除了損失畢生積蓄之外,還揹上了一身巨債。

    
  高陽的稿費和書藉出版的版權費向來極為優厚,若不是一時貪念,以為可以賺大錢,經常性的收入,大可以使他過著極優哉悠哉的生活。後來,因為要償還債務,弄得高陽狼狽不堪,經濟情況往往是見襟捉肘。

    
  台灣聯合報的老板娘是高陽作品的忠實讀者,每遇到高陽缺稿而停刊一天時,她是第一個打電話向編輯部詢問原因。一來她這一天看不到高陽的連載小說便悵然若有所失;二來她擔心高陽病了,要趕快請醫生去替他看病。

     
  老板娘拿出私房錢,在台北木柵高尚住宅區建造了一幢頗有氣勢的住宅大廈.她對高陽是愛才若渴,原本打算這座住宅大廈建成以後,將一個千多尺的單位送 給高陽,讓他有個舒適的居住環境,以後可以安心寫作。但後來她改變了主意,雖然仍讓高陽搬進去居住,卻不把這個單位的屋契送給高陽,而是要象徵式的每個月收取一 元台幣的租金。

    
  要收高陽每個月一元租金,許多人都覺得奇怪.老板娘解釋道:「如果把那個單位送給高陽,債主便會逼他賣掉房子來還債,到頭來他仍然是連個窩子都沒有。如今我收高陽象微性的一元租金,才能保障高陽安心住下去,不會被債主迫走。」

     
  臥龍生和高陽的寫作路子雖然不同,卻都是著作等身瘋魔一時的大作家。他們憑著一枝生花妙筆,畫出了彩虹,一年所收到的報紙稿費,和出版書藉及改編電 影電視的版權費,比人家打一世工的收入還要多。倘若他們安分守已仍然伏案寫作,甚至收筆歸隱,憑著那些版權費,也可以生活得很優悠自在。

    
  無奈是他們都嫌寫稿賺錢比不上做生意那麽多和那麼快,又自負聰明以為路路可通,到頭來所得到的,郤是懼怕債主臨門而終日怔忡不安。

     
  回頭再說臥龍生,只因一念之差棄筆從商,落得個慘淡收場,真個是令人扼腕嘆息。
  
  朋友們都說:「倘若臥龍生把他筆下得來的收入,不拿去投入商場大海, 而用作買樓投資,最低限度在最繁盛的台北市區中心,也可以買下幾層豪華住宅。光是租金收入,便可使到他晚年過著很豐衣足食的生活了。」

     
  臥龍生營商失敗,不但兩袖清風,而且揹上了一身債,和高陽可說是難兄難弟,同病相憐。他曾經風光過一時,如今已是豪情不再,心情的難堪,非筆墨所能 形容。俗語說:「人窮志短」,為了不想聽到別人的閑言閑語,更不想遭人白眼,臥龍生恍如在人間消失了一樣,自我隱藏起來.甚至連多年好友想找他吃吃老酒或 者下一盤棋,也不容易找得到他。

    
  過了幾年,朋友們得到臥龍生鬱鬱以終的噩耗,不禁同聲嘆息。一代才人,逝去得那麼寂寞凄涼。只留下數十本曾經使到武俠小說迷瘋魔入神的作品,仍然排列在書店中,讓讀者們仍可以欣賞到他當年的蓋世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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