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月 29, 2009

(人物)憶高陽

  
  我曾經寫了一系列的武俠小說作家介紹,亦把老友高陽併於武俠文壇名家之列,可能會有很多人不同意,因為大家都認為他是近代最傑出的歷史小說作家.
  
其實,高陽在寫作方面是「多面手」.在他還未曾開始寫歷史小說之前,將近有十年工夫,寫過多本青年男女喜愛閱讀的愛情小說,例如「猛虎與薔薇」、「霏霏」、「落花生」、「紅葉之戀」、「凌霄曲」、「花開花落」、「避情港」、「紅塵」、「桐花鳳」、「驚蟄」和「愛巢」等.
  
即使在他開始寫了歷史小說「李娃」、「風塵三俠」和「少年遊」之後,還再寫了兩本愛情小說「金色的夢」和「淡江紅」.
  
高陽也寫雜文,結集成書的有:「高陽雜文」、「高陽說詩」、「高陽說曹雪芹」、「紅樓一家言」、「高陽出擊」、「古今味」、「古今食事」、「清幫」、「宮闈蒐秘」、「梅丘生死摩耶夢」、「筆與槍」和「獵及其他」等.
  
倘若把高陽所寫的「風塵三俠」、「大將曹彬」、「徐老虎與白寡婦」和「水龍吟」等,當作武俠小說來看,也未嘗不可.至於他以「水滸傳」作為藍本而改寫的「烏龍院」、「野豬林」、「翠屏山」和「林沖夜奔」等.在這些小說中,動作頗多,只不過那些動作,沒有加上「霸王卸甲」或者「毒蛇吐信」這一類的招數名稱而巳.
  
當初高陽寫小說,只不過是公餘的副業而巳.他主要的職務是在台灣的「中華日報」擔任總主筆,兼任「民族晚報」主筆,寫的都是社論和時事評論文章.
  
由於高陽在寫作上是多面手,而他的歷史小說又確實寫得好.於是,他所寫的愛情小說、雜文、政論和武俠小說,也就被歷史小說的光芒掩蓋住了.因此,每逢提起高陽,大家便會首先想到,他是個歷史小說作家.
  
即使把高陽併列於武俠文壇名家之中,顯得有些勉強,但我仍然固執地要把這篇文章,在這一個系列中呈獻給讀者.理由是許多人都讀過高陽的著作,甚至有人說:「有水井處有金庸,有村鎮處有高陽」.由此可見,高陽的作品確實流傳廣遠,倘若連這樣的作家都不寫,自己也覺得遺憾.
  
高陽的小說確實寫得好,前輩女作家潘柳黛向來心高氣傲,從來不肯稱讚同行.這可能是「文人相輕,自古巳然,於今為烈.」的風氣使然. 
  
她不認識高陽,但我就曾經親耳聽到她由衷的稱讚高陽:「有很多作家,從來不看別人的書,更不要說他們會稱讚別人了.就只有高陽,郤有許多作家去看他的書,而且看得入了迷.對於高陽的作品,他們即使口中不稱讚,心裏也暗地佩服.所以我說:高陽真不愧為作家中的作家!」
  
這可能是她的「夫子自道」,說不定潘柳黛就是不喜歡看別人的書,和從來不稱讚別人,高陽得到她由衷的稱讚,確實不容易.

筆者也算得是個寫作人,但不像潘柳黛所說的那類不看別人作品的作家。我不但喜歡看別人的作品,而且每逢讀到一本好書,也就歡喜得很,亦由衷敬佩那位作者的才華.尤其是每次買到高陽的新書,那一兩晚就不用睡覺了,非要把它看完才肯閤卷.而且,時常把高陽的書拿來重看,每次再看,都另有一番閱讀的樂趣.
  
認識高陽,是由武俠小說家諸葛青雲介紹的.那時候,高陽和諸葛青雲時常走在一起,好像「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總之,每次見到諸葛青雲,就必然見到高陽;見到高陽,諸葛青雲也一定在他身邊.
  
也許是緣份罷,我和諸葛青雲情同手足,很快的也和高陽成為很談得來的摯友.不是我「老鼠掉在天平」自稱自讚,高陽是個著名作家,別人都想結識他,他認識的人當然也不少.可是,能夠和高陽成為「很談得來」的朋友,那就很不容易了.一來是他說話時聲音低沉,語音就好像迴旋在喉嚨裏;再加上他那口帶著濃厚杭州口音的普通話,要很用心聽,才能聽得清楚他說的是甚麼.另一方面,他有興趣談論的話題很狹窄,不是談詩就是論文,有時也會評論時事.如果對方所說的話題,高陽不感興趣時,他便不發一言,只顧低頭喝酒.
  
我能夠算得是高陽很談得來的朋友,那是有事實証明的.有一段時候,我時常去台北.住進酒店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打個電話給諸葛青雲,說是我來了.很快的,諸葛青雲便會來到酒店找我.後面跟著的一個人,不用猜,那必然是高陽.
  
每次在我逗留台北的這幾天裏,除非有事情要去辦理,否則我們必然聚在一起,每天兩頓也在一起吃,有時他們就在我的房間裏寫稿.晚飯過後,還去喝老人茶,談天說地,直到深夜才盡興而散.若不是「很談得來」,一天到晚怎樣過?
  
每次去台北,我都會帶些小禮物給他們.高陽喜歡喝酒,那很容易辦,在機場免稅店買兩瓶特大號XO就可以了,但不要忘記在香港的福和煙店買一盒雪茄.高陽喜歡吸的雪茄,也只有福和煙店才有得賣,因為那種雪茄煙是古巴的進口貨,每兩枝紏纏在一起,拆開來就好像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蛇.看見高陽把那條小蛇啣在嘴裏,真是很有趣.
  
至於帶給諸葛青雲的禮物,不值幾個錢,郤是麻煩透頂.諸葛青雲是眾所公認的美食專家,他要的只是浙江出產的甜醋.浙江甜醋天下聞名,售價郤很便宜,一瓶只賣港幣三元,麻煩的郤是那時候台灣禁止大陸產品進口.我先要準備一個本來裝載食油的塑膠桶,把買來的幾瓶浙江甜醋倒進去.因為恐怕倒瀉,不敢放在皮箱裏寄存於行李艙內,就只好提著那個塑膠桶上機下機。
  
試過有一次,台北機場海關檢查我的行李,關員打開那個塑膠桶蓋,頓時酸氣沖天.可能那個關員也嗅得出桶內是浙江甜醋,由於塑膠桶上沒有大陸產品的標籤,他也沒法把這桶甜醋沒收,郤是笑容很詭異的對我說:「味道很不錯!」便放行了.
 
諸葛青雲拿到了我帶來的浙江甜醋,自然是十分歡喜,但他也不輕鬆.他把這桶甜醋重新泡製,加上一些材料,然後分成若干小瓶,一家一家的去分送給好此道者的朋友.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明白「物輕情義重」這句話是甚麼意思了.
  
也試過一次,我打電話給諸葛青雲,說自己過兩天便來台北.諸葛青雲說,高陽很想吃大閘蟹,問我有沒有辦法弄幾隻來?我是廣東人,對於大閘蟹不是那麼欣賞.高陽是杭州人,家鄉距離盛產大閘蟹的江蘇洋澄湖很近,而且有那麼一句話:「蘇浙不分家」.高陽想吃家鄉特產,可能是療治鄉思重於口腹之慾,這種心情我是理解的.  
  
大閘蟹上市季節,天氣不算冷,我郤特地穿上一件長大衣,每邊口袋各放著四隻大閘蟹.幸好在台北機場過海關時沒有被搜身,但我巳驚得一身冷汗.
  
高陽喜歡喝酒,我每次帶兩瓶特大號XO給他,吃午飯時他便開一瓶.諸葛青雲是大胖子,恐怕血壓高,不敢喝酒.我的酒量很稀鬆平常,只能裝模作樣的舉杯奉陪.高陽是慢慢的喝,一邊喝一邊談天,這一頓午飯下來,那瓶特大號的XO都跑進他的肚子去了.到了晚飯,他又喝一瓶,兩瓶XO就是這樣輕輕鬆鬆的報銷了.他還如釋重負似的說:「喝完了也好,省得那麼麻煩要提著回家.」
  
我看見過古龍喝酒,他只須把頭一仰,大半杯酒便巳倒進肚子裏去.人家說他喝酒是「沒喉嚨」,因為他喝酒時,那些酒就好像沒有經過喉嚨似的.高陽喝酒是淺斟低酌,他說古龍不是喝酒,只是糟蹋酒,所以他從來不和古龍一起喝酒.
  
高陽姓許,原名是儒鴻,又名雁冰(早期有一位著名作家茅盾,姓沈,原名也叫做雁冰).但這兩個名字,高陽都很少用,甚至連許多好朋友都不知道他有這兩個名字.他常用的名字是晏駢,平時他把自己的詩詞題字給朋友,署名都用許晏駢.
  
由於高陽喜歡喝酒,最初我還以為他的筆名是來自「高陽酒徒」這句話,後來才知道自己擺了烏龍.我國自古以來,每一個姓氏都有一個堂號,例如姓陳的是潁川,姓黃的是江夏,姓李的是隴西.許氏的堂號是高陽,他的筆名郤是由此而來,郤不是因為自己是酒徒而把筆名改為高陽.
  
最初認識高陽時,曾好奇地向他問過一些有趣的問題.我問他在甚麼時候開始寫小說?他說那時是三十九歲.這句話對我有很大的鼓勵作用,因為我一向在報紙和雜誌當編輯,只替別人改文章,自己郤很少寫作,逐漸便有了一種「眼高手低」的職業病.別人文章裏的毛病,一眼就能夠挑剔出來;可是,到了自己寫作時,就完全沒有信心,所謂「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過就知道.」很多次想丟開編輯工作,改為專業寫作,就是缺乏信心,又恐怕為時巳晚.後來聽見高陽說他到了三十九歲才開始寫作生涯,再看到他在文壇的成就,「臨淵羡魚,不如退而結網.」自己也就開始有信心走上寫作的道路了.
  
後來才知道這次又擺了一次烏龍,高陽以為我問他甚麼時候開始寫歷史小說,所以回荅是三十九歲.其實,在他寫歷史小說之前,早巳筆耕了十年,不過那時是寫雜文和愛情小說.
  
我再問他是不是一開始便進入文化界?他搖頭說:「以前我是空軍!」我又問他最喜歡玩意是甚麼?他很認真的回荅:「開跑車!」看見他戴著一副沒有一千度也有九百度的近視眼鏡,竟然自稱是空軍出身,我真懷疑自己的聽覺是否有了問題.
  
後來才知道高陽真的是穿過空軍的制服,不過,不是駕駛飛機翱翔萬里的機師,而是在空軍部當秘書.他確實很喜歡駕駛汽車,尤其是想駕駛高速度的跑車,可惜他那雙眼睛不爭氣.有一次,我和諸葛青雲通電話.諸葛青雲說:「高陽買了私家汽車,下次你來台北,可以由高陽駕車來機場接你,不用坐的士(計程車)了.」
  
過了一段時期,我有事去台北,便打電話給諸葛青雲,請他通知高陽駕駛他的新車來機場接我.諸葛青雲郤說:「你還是坐的士罷,高陽的汽車撞壞了,幸好人是沒有事.」
  
高陽確實很喜歡新鮮的事物.有一次,他極力邀請我到他家裏去看看,但又不肯說是為了甚麼事.高陽的府上我去過,他是獨自一個人居住,傢俱很簡單,屋內堆滿報紙書籍,一片凌亂.這個家,連他自己也不感興趣,每天起來便往外面跑,一日三頓都在外邊吃,連寫稿都在報館裏.而這時候,他竟然那麼殷勤的邀請我到他府上去,我覺得奇怪,暗地裏問諸葛青雲,究竟高陽的悶葫蘆裏賣的是甚麼葯?諸葛青雲低聲說:「高陽要獻寶!」
  
到了高陽家裏,仍然是一片凌亂,情況沒有甚麼特別.但當他帶我走進一個房間時,郤使我眼前一亮.因為這個房間十分整潔,竟然沒有滿地報紙書籍,只有一桌一椅,桌上有一具龐然大物,赫然是一架電腦.
  
那時候,電腦還算得是新興產品,不但體積巨大,而且售價高昂,不是一般人能夠買得起;即使買得起,也要騰出一大塊地方來放置它,台北也像香港一樣,是個寸金尺土的地方,要騰出一個房間來放置一具電腦,那就不是一般家庭能夠做得到的了.高陽的住所有一千多呎,有幾個房間,只是他一個人居住,電腦佔用了一個房間,當然不成問題.
  
高陽很開心地指著那具電腦說:「有了這個東西,以後我便不需要用筆寫稿了.」難怪諸葛青雲剛才對我說:「高陽要獻寶.」原來就是那麼一回事.
 
高陽獻寶之後,當然還要獻技.他坐在電腦面前,便想打字給我看.可是,弄了好一會兒,電腦偏要鬧蹩扭,螢光幕上沒有文字出現.他自言自語地說:「還沒有弄得很熟,熟能生巧,熟了就好.」諸葛青雲替他找下台階,說道:「你慢慢弄,我們在客廳坐一會兒.」
 
在客廳裏,我問諸葛青雲:「高陽買那副東西,花了多少錢?」諸葛青雲說了一個台幣的數目,我算了算,不自覺地吐了一下舌頭,因為折合港幣大約四萬多元.那時候,台灣的生活還很樸素,物價低廉,港幣四萬多元,至少是一般人的半年收入了.
  
我們在客廳裏坐了半天,高陽終於出來交卷了.他把一張打了幾十個字的字條交給我,還在上面鄭重地蓋上印章.這是一份委托書,聲明由我替他處理全部著作的海外版權.
  
過了一段時候,我去到台北,高陽在我的房間裏伏案寫稿.我暗地裏問諸葛青雲:「怎麼啦?高陽不是說過以後要用電腦寫稿嗎?」諸葛青雲說:「那只是玩具,像小孩子一樣,玩厭便丟開了!」
  
高陽寫的是歷史小說,很多人都會以為他在寫作時,身邊一定是堆滿了歷史書籍,一邊寫一邊翻書,最初我也是這樣想.但他時常在我的酒店房間裏寫稿,別說身邊沒有一本書,甚至連一張備忘的紙條都沒有.他就是伏案奮筆疾書,因為歷史的情節,全都在他的肚子裏.
  
高陽在我的房間裏寫稿,我們就在他旁邊談天,有時聲音還很大,高陽全不介意,因為不會影響他的文思.高陽一筆在手,便即魂遊天外,似乎不知道旁邊還有別人.他寫稿時,從不攢眉抓腦,而是好像很享受這種寫作的樂趣.他寫作的速度不算快,但也不算慢.寫稿的字是行書加上草書,有著書法的底子.最使我感覺驚訝的,就是他連續寫了幾張原稿紙,都沒有改動一個字,就好像是腹中早有成稿,如今只是默寫出來而巳.
  
和高陽相交了那麼久,即使怎樣的好奇,別人的家世和往事,當然不好意思去打聽.到了他去世一週年,台灣出版了一本「高陽小說研究」,其中有一篇文章是他的本家許以祺寫的,題目是「許氏家族對高陽作品的影響」.讀過這篇文章,我才知道老朋友的身世和往事.
  許氏是杭州大族,祖上有人是富商,也有人做過大官.高陽出生在杭州棋河橋許家老屋,父親是前清秀才,曾做過絲繭捐徵局長,也負責管理許家的「義莊」(停放棺木的地方).母親黃婉,共生子女十一人,二人早故,高陽排行第九.
 
高陽的母親是大家出身,口才鋒利,能說善道.她的文化程度雖然不高,但記性很好,熟知杭州世家大戶的軼事.如岳官巷胡雪巖家、狀元弄鄭家、前清王文韶宰相家、東山弄鍾狀元家.她也認識同時代的高官親戚陳夔龍、張元濟及錢能訓等.高陽自小便聽到母親閒談這些世家的故事,可以說是耳濡目染.
 
高陽的兄弟各有愛好,惟獨他最喜歡看書,時常看得癈寢忘餐,所以自小就是個大近視.許家藏書甚多,高陽沉迷於書海之中,自得其樂.
 
父親因為義莊家務的紏紛,受到族人的欺負含恨而死,此時高陽才十三歲,當時他很悲憤的對家人說,長大之後一定要出名,要比許家所有的族人名氣都大.
  
初中未畢業,高陽隨家人逃避戰亂,戰亂平息後,返回杭州讀高中一.他一心一意想做作家,此時巳開始向報紙投稿.
 
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高陽入東南日報做記者,後來轉入筧橋空軍官校擔任文書工作.就因為這一次工作的轉換,高陽才有機會去到台灣.倘若他當年留在中國大陸,文壇上可能就沒有高陽這一號人物了.
 
讀過許以祺先生這篇文章之後,我才對這位相交幾十年的老朋友有著更多的了解,可惜這巳是陰陽相隔以後的事情了.
 既然巳經抄了許先生的一大段文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抄錄「高陽小說研究」其中的一些文章: 
  
張佛千是高陽的生前好友,他是這樣的寫高陽:
 
高陽的寫作生涯中,有兩個關鍵人物.一個是劉昌平,他是聯合報的副刊編輯.是他首先發現高陽有寫小說的才華,就逼他寫大部頭的小說,在他所編的副刊上發表.首先「李娃傳」出來了,造成轟動,一舉成名,以後,高陽的小說就一部一部的相繼出籠了.
 
高陽自負多才多藝,他做過很久的中華日報總主筆.他對自己所寫的社論也很自我欣賞,常常拉著我,告訴我某一篇社論的立意作思都是發人所未發的.他也喜歡作詩,現代巳很少人寫古典詩,他當然寫得也不錯,不過沒有小說的拿手.他也喜歡作詞,詞就不如詩了.晚年也喜歡寫字,拿他的字寫他的詩詞送人,寫他的對聯送人.其實他的字,也不算得是書法家的字.
 
第二個關鍵人物是聯合報的老闆王愓吾,他愛高陽的才華,所以聯合報支付給高陽最高的稿費,而且允許他透支、預支,預支數目之大是破例的.不僅如此,王惕吾還替高陽償還了很大數目的債務.
 
高陽自負才氣,是個大名士.中國的大名士有一個特徵,就是不事生產;可是,高陽郤認為自己很會做生意,結果是每一次做生意都失敗;尤其是他認為一定賺錢的生意,更加虧蝕到血本無歸.
 
中國大名士的習慣和習性,高陽都俱備了.這種大名士的生活,使他很會花錢,而且許多錢都不是花在刀口上,再加上專做賠本的生意,使他債台高築,雪上加霜.
 
寫作的收入畢竟是有限的,高陽本來就是個無產階級,但因為他是大作家,別人相信他,把錢借給他.如今債台高築,他便連信用也都破產了.
 
高陽無產而能破產,在文壇中也算是一項奇蹟了.等到王愓吾替高陽把債務清還之後,他的信用又再建立起來了,又有人借錢給他.那些人說:「我們不是相信高陽,而是相信王愓吾.高陽欠債急了,王愓吾不會見死不救,有那麼大的聯合報做後台,我們怕甚麼?」
 
就因為有那麼多的人肯借錢給高陽,所以他好像時常不會缺錢用,還能過著每頓飯都在高級食肆吃,而且餐餐一瓶XO.他就好像北方人說的一句俗語:「肩上債多不愁,身上虱多不癢.」
 
王愓吾曾經這麼說:「像高陽這樣一位有才華的文人,他要求的不多,我負擔得起.不像有些才華不高的文人,郤要求的很多,那就不是我所能負擔的了.」
 
王愓吾就是愛才、愛朋友.如果沒有王愓吾,高陽是王小二過年,日子不好過,緊迫得不得了,他那裏還有心情來構思來寫作那麼精緻的作品呢?高陽一生喜歡交朋友,這也是他交到好朋友的回報.
 
抄完了張佛千這一段文章,我要稍作補充,那是諸葛青雲告訴我的.他說:每逢高陽在聯合報的連載小說斷稿,王愓吾太太便會打電話給副刊編輯,問道:「高陽怎麼啦?是不是病了?你去問問他,要不要看醫生?他那麼大的一個人,總是不會照顧自己!」口氣像慈母又像知己.原來王太太每天都在追看高陽的連載小說,這天沒有得看,就好像渾身不自在.
 
王太太以私房錢在台北高尚住宅區的木柵,建造了一幢住宅大樓,裏面有幾十個單位.她本來打算把其中的一個單位送給高陽,讓他能夠安居樂業.有人提醒她,高陽有那麼多的債主,會逼他把房子賣了來還債,高陽到頭來還是會流離失所.後來,王太太只好改變主意,把這個一千多呎的單位租給高陽,每月收租金台幣一元,這就可以使到高陽居有其所,亦不愁債主逼他把房子賣去.
 
由於這裏是高尚住宅區,整幢大樓的每家每戶,傢俱佈置都十分華麗;就只有高陽的家,只是幾件粗糙的傢俬,書藉報紙到處亂放.他也不大留戀這個家,每天起來就往外面跑,不到倦極欲眠,也不願意回家.
 
另一位也是高陽好友的「傳記文學」雜誌社長劉紹唐,他是這樣說:我認識高陽,是在中央研究院.因為那裏有間傅斯年圖書館,他常去那裏查資料.他查到了一些甚麼資料,就很高興的扯著不讓我走,喜悅地向我訴說這次的收獲。我對高陽這種治學的精神很佩服.
 
高陽欠了我很多債.第一是鈔票的債;第二是文債,他答應了我的文章沒有交卷;第三是書債,他看了我的書,喜歡的就拿走了,到現在不知拿走多少書.講到文債,他巳經開出題目來,第一個他要寫楊度,是杜月笙周圍的八大文人之一,但他始終沒有交稿.
 
講到高陽的喝酒,郤是另有特色.當高陽拿起酒杯,是要講話的開始.他不像有的人你乾杯我乾杯的鬧酒,他不鬧酒,他喝酒時一定要向你,或者要向同桌的人講話,也許同桌的人只有少數人對他的話有興趣.他講甚麼呢?他講詩,他講他新發現的歷史新資料.與高陽相識多年,郤沒有看到他喝得東倒西歪.
 
連他的老朋友劉紹唐都是這樣說,那就難怪高陽相識滿天下,能夠談得來的人郤沒有多少個.不過,他也不是完全沒有談得來的朋友.像諸葛青雲,也很有詩才.又言談滑稽,也不像高陽那樣固執的咬文嚼字,所以他的詩才郤用來作打油詩.
 
有一次,諸葛青雲送給我一把摺扇,扇面上便寫了一首打油詩:「筆署緣何用燕青?東西南北愛飄零.江湖浪子雙眸廣,閱歷文章自有馨.」
 
高陽每有新詩,第一個便拿來給諸葛青雲看.諸葛青雲郤不客氣,掏出原子筆來便大改特改,高陽這時候就好像自己的兒子被宰殺一樣,高聲抗議.有時他們為了一個字,或者押一個韻,爭吵得面紅耳赤,旁人還以為他倆要打架了.每次爭吵,到了最後關頭,高陽也會作有限度的讓步,他說:「改這個字,我依你;這句我要保留.」於是一場風波便告平息.
 
看起來,高陽的性格好像很固執,也喜歡爭辯,但不是蠻不講理.有一次,我去到台北,恰巧那時台灣被逼退出聯合國,整個寶島就好像籠罩著一片愁慘霧.吃晚飯時,大夥兒便以此事作為話題.高陽和諸葛青雲也感染了那種悲觀的氣氛,我郤另有一番看法.
 
我說:退出聯合國也不見得是甚麼了不得的大事,台灣在聯合國那麼多年,除了浪得虛名之外,究竟得過些甚麼好處?退出聯合國,台灣也不會從此便在地球上消失.台灣人民正好趁著這個機會,看清楚國際之間的勢利,全民化悲憤為力量,自力更新.只要自己屹立和強大,就自然被人看得起,也比較在聯合國中尸位素餐有意思得多.
 
第二天吃午飯時,高陽遞過來一張中華日報,說這天的社論是他寫的.我接過來看,這篇長篇大論的社論,竟然有大部份意思,是我昨晚的放言高論.高陽說:「還是你們在外面看得清楚些.」
 
那時候,台灣還未開放人民出外旅遊,所以高陽會這樣說.由此可見,他不是個很頑固的人,如果有能說得服他的道理,他也會擇善而從的.
 
又有一次,我看完了高陽的一本新書「恩怨江湖」,十分生氣.見到了高陽之後,便大興問罪之師.我說:「你這本書的情節,在以前的幾本書中都巳經寫過了,而你只是回鍋炒一炒.你知道嗎?你的讀者對於你的書都是每本必讀的,當他們發覺你把隔夜菜拿來給他們吃,他們是多麼失望!」
 
這時候,高陽就好像小孩子被大人捉著了錯處一樣,滿臉通紅嚅囁地說:「你說的對,以後我再不會這樣了.」
 
在高陽寫的小說中,談人情,說世故,頭頭是道,尤其是他那本傳誦一時的「胡雪巖」,據說有些去中國大陸做生意的人,把它當作處世營商的經典.有人說:書中主人翁往往是作者的影子。如果你也這樣想,那就大錯特錯了!有時,我會定睛的看著高陽,心中郤懷疑像他那樣大小事情全都弄得一塌糊塗的人,怎麼能夠寫出那麼完美的小說來?
 
說起高陽的胡塗事,真是多籮籮,談之不盡.
 
有一次,我和幾位新加坡朋友去到台北.這些新加坡朋友平時喝慣了咖啡,尤其是飯後,如果沒有咖啡喝,連談話也提不起勁來.可是,這間酒店所供應的咖啡,郤不合他們的口味.
 
高陽對待朋友十分熱情,他特地跑去買了一包上等的巴西咖啡粉,又在百貨公司買來一套玻璃的咖啡蒸餾器.回到酒店,他高聲叫道:「你們聊天罷,我煮咖啡給你們喝.」
 
我們聊了半天,郤還沒有咖啡喝,反而嗅到一陣陣的焦味,便走過去看高陽怎樣煮咖啡.豈料不看猶可,看見便嚇了一跳.原來他把蒸餾器上下顛倒了,載咖啡粉的瓶子拿來載水,而把咖啡粉放在載水的瓶子裏,這麼一來,幾乎把瓶子燒破了.
 
高陽哭喪著臉的說:「我是依著說明書來弄的,這張說明書一定是寫錯了.」
我們拿起說明書來看,說明書裏有中文,而且寫的沒有錯,郤是我們這位大作家看錯了.真想不到高陽讀透了多少古今書藉,郤看不明白這張咖啡蒸餾器的說明書.
 
又有一次,我們要出去吃晚飯.高陽說他有一位老朋友的飯店就在附近,菜式很好.於是由他帶路,我們安步當車的走進了那間飯店。

坐下之後,高陽便吩咐招呼我們的侍者,請他們的陳老闆出來.不料那個侍者說:「我們的老闆不是姓陳的.」高陽說:「你一定是新來的,連老闆姓甚麼都不知道,請你們的經理出來吧.」飯店的經理就在旁邊,他認得高陽,連忙說道:「高陽先生,有甚麼事情請吩咐.不過,我們的老闆確實不是姓陳的.」
 
諸葛青雲最喜歡和高陽抬槓,他說:「我們點菜罷,只要菜好吃,管他們的老闆姓甚麼呢!」吃飯時,高陽還是神魂不屬似的喃喃自語:「生意那麼好,老陳為甚麼要把飯店頂讓給別人呢?」
 
吃完飯,我們仍然安步當車的走回去.經過幾間店鋪,有人高聲叫喊高陽先生.
我們回過頭來看,叫他的人就站在另一間飯店門前.高陽問道:「老陳,你怎麼會在這裏?」那人說道:「我當然在這裏,這裏是我的店呀.」聽到那個人這麼說,我們大家笑到直不起腰來,恍然大悟,剛才高陽帶著我們進錯了別家飯店.
 
照這麼說,高陽豈不是個大胡塗蛋?倘若他是個胡塗蛋,又怎能寫得出那麼多本動人的小說呢?其實,高陽的聰明與悟性,確非別人所及.
我且舉出一個例子:
 
與我同來的那位新加坡朋友,很喜歡請人替他算命.當地朋友介紹了一位高人,是個陸軍退休上校,據說研究命理巳有三十多年,功力深厚.他來酒店替那位新加坡朋友算命,幾天後交來一張命紙,還親自加以解釋.高陽拿起那張命紙來看,也在旁邊聽那個退休上校解說.可是,他臉上郤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
  
大約過了半年光景,我和那位新加坡朋友再到台北,高陽竟然也交出一張命紙.我平日也稍涉掌相命理,看過高陽的那張命紙,覺得他的批註,比起那位退休上校來,確實是高明得多了.
 
我對諸葛青雲說:「原來高陽在這方面也有研究,真是真人不露相!」諸葛青雲說:「他那裏有甚麼研究!上次你們走了之後,他才找這一類書來看.」

乖乖不得了,他的半年工夫竟然超過人家三十多年的功力,由此可見高陽確是絕頂聰明.而他在這半年裏學會了命理,工夫也沒有白費,後來他在「紅樓夢斷」中,寫到「虎兔之年大夢歸」,他那些急驚風似學來的命理,正好大派用場.
 
有人說:「天才與白痴,僅差一線.」看來高陽是絕頂聰明,但也是個糊塗蛋.發現地心吸力的大科學家牛頓,也鬧過「大貓走大洞,小貓走小洞」的笑話.大抵天才都是太過專注於某種事物,反而是一般人都懂得處理的事情,他們郤是弄得一塌糊塗.
 
十多年來,高陽一直過著獨身一般的生活.由於嫂夫人不能忍受他那種名士派作風和每天都債主臨門的生活,不但離開了他,還把他最疼愛的女兒帶走.高陽是個最不懂得料理自己生活的人,這麼多年來郤要自己照顧自己,真是苦不堪言.
 
高陽的頭腦也很古舊.有一個時候,他僱用了一位女大學生,每天來到他家裏替他整理文稿.他把門匙交給那個女孩子,而自己在那個女孩子來「上班」之前,便先出門迴避,一直等到那個女孩子「下班」以後才回家.諸葛青雲看不過眼,罵他的頭腦迂腐.高陽郤解辯說:「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瓜田李下,惹來閒話就不好了.」諸葛青雲說:「你別忘記,她的祖父還比你年輕一些呢!」這件事,高陽就很固執,任由諸葛青雲怎麼說,他仍然是白天不肯回家.
 
後來,他僱用了一位管家,據說是一位空軍軍官的遺孀,叫做黃太太.之後,每次我到台北來,高陽都必定請我回家去吃飯,因為那位黃太太燒得一手很好的小菜.有了這位黃太太的照料,高陽的衣著光鮮了,也改變了每天三頓在外面吃食肆的習慣,從此也留在家裏寫稿,因為家中巳經收拾得一塵不染.
 
黃太太對高陽的照顧,可說是無微不至,高陽也著實享了幾年清福.原來黃太太也是高陽的忠實讀者,高陽的作品她全都看過.從黃太太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來,她與高陽的關係,不只是僱主與管家那麼簡單,而是她對高陽崇拜到不得了.可能她覺得能夠照顧高陽,是一種很光榮的任務.
 
高陽的臉長,耳朵長,法令(鼻旁兩側的紋)也長,依照相法來說,他該是長壽之相.有一晚,我們四個人去喝老人茶,高陽、我、作家杜寧和黃太太,不知怎麼的竟然談起相法來.我們都說高陽是個長壽相,逗得他很開心.    
 
杜寧有個綽號叫做「烏鴉嘴」,時常把好事說成壞事.他說:「長壽不一定是幸福,到了那時候,高陽想找我杜寧去吃老酒,拿起電話來,才想到杜寧巳經死了;去到香港,想找燕青,燕青也死了;回到家裏,孤清清的,因為黃太太也死了.到那時候,只剩下一個高陽,人生還有甚麼樂趣?」
 
杜寧這麼一說,高陽竟然相信起來,好像巳經看到將來只剩下他獨自一個人的情景,不禁流下淚來.真是想不到,高陽雖然長了一個長壽相,郤是先我們而去.
  
高陽去世大約半年後,女作家蔣芸問我:「你認識高陽的管家黃太太嗎?」我點頭回荅:「不只認識,而且很熟.」蔣芸嘆了一口氣說:「她死了,而且死得很慘,是上吊.」我愕然起來:「怎麼會這樣?」蔣芸說:「她想念高陽.高陽死了,她的心也死了.」

日子過得真是很快,在我寫這篇稿時,摯友高陽巳去世十五年了.和他在台北喝老人茶,天南地北的聊天,恍如昨日的事,真是不禁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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