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姑婆屋 .燕青.
阿廣正式拜大牛順為師,他的父親李龍本來想鋪張一番,隆重其事的大排筵席,宴請戲班中人和自己的親友街坊.卓叔郤認為不必,一來戲班正在演出,大家都無暇赴宴;二來習武的人應該儉樸吃苦,繁文縟節最好能省則省.
李龍當然尊重卓叔的意思,對於阿廣拜師的事便不再張揚,只在李龍記茶樓裏擺了一桌酒菜,荅謝卓叔和他的一班廚房兄弟的玉成美意.卓叔也邀請了紅船上兩位俗稱為「櫃檯」的辦事人員前來作見證人.因為阿廣拜師之後,便要在紅船上生活,那就要勞煩櫃檯先生把他的名字列入戲班的花名冊內.
阿廣在席上當眾向大牛順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響頭,又敬了師傅茶,跟著再向各人叩了一個頭,荅謝他們來作見證人.李龍亦雙手向大牛順遞上包著三十六兩銀票的紅封包,作為阿廣的拜師贄敬.
李龍雖然沒有大排筵席宴請戲班中人,但也吩咐夥記把菜肴酒水送到戲棚和紅船,給予眾人分享.而戲班中人也因此知道大牛順收了一個茶樓的太子爺做徒弟.
第二天早上,李龍夫婦帶著阿廣到碼頭來.阿廣手上挽著一個包袱,裏面是幾件替換衣服,肩上還托著一張棉被.大牛順把他們接上了紅船,由於船艙內有許多人還在高臥未醒,卓叔便把他們迎到船尾來,因為這裏是廚房大叔的天地,不會妨礙到其他人.
李龍說了一番拜托照顧的話,看見這裏地方淺窄,不便久坐,便拱手向各人告辭.阿廣的母親臨走時更是一步一回頭,看來是很捨不得愛子.阿廣從未離開過父母身邊,此時眼眶中充滿淚水.
老倌收的徒弟,不屬於戲班編制之內,雖然一日三餐可以吃戲班的大棚飯,但在紅船之內沒有固定的床鋪位,甚麼地方有空便睡在甚麼地方.阿廣得到爛命洪的照顧,和廚房大叔們睡在一起.
這些徒弟在戲班行裏被稱為「中軍」,并不只是服侍自己的師傅.因為他們吃戲班的大棚飯,其他稍為有身份的人都可以使喚,甚至喝罵他們.阿廣因為時常在廚房裏幫忙,他也算得是個熟手,加上有大夥兒的照應,戲班中人把他當作是廚房人馬,幾乎忘記了他也是戲班的中軍.大牛順的個性隨和,一向習慣了照顧自己的生活,便不像其他師傅那樣時常使喚徒弟.因此,阿廣的徒弟生涯也過得十分輕鬆.
依照戲班中人的習慣.每天早上,那些學戲的徒弟在東方剛發白時就要起來,梳洗過後便跑到附近山頭去叫聲(吊嗓子),因為恐怕吵醒那些還在追尋好夢的大老倌,所以他們叫聲就要走到較遠的地方去.大牛順也一早便起來,吩咐阿廣倒水給他洗臉.因為他是習武之人,每天都要練功,正如俗語所說的「曲不離口,技不離手」.以前他是獨自練功,如今收了徒弟,便把阿廣帶在身邊,自己練功時也順便指點阿廣的武功.
阿廣在那晚的大船血戰中,曾親眼見過大牛順高超的輕功和那百發百中的飛刀,心裏十分羡慕,很想師傅立即把這兩種絕技傳授給他.可是,出乎阿廣的意料,大牛順教他的第一手功夫郤是紮馬.
紮馬是很枯燥的功夫,而且以前的師傅也教過,阿廣亦花過幾個月時間來練習.如今大牛順顯然把阿廣當作一點武功都不會,要他從頭學起,心中不禁有點失望.阿廣此時雖然不敢口出怨言,但在臉上巳表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大牛順顯然是看到了阿廣的神色,他郤沒有理會,自顧自的一提氣,便躍上了一棵大樹的樹幹上,轉眼間巳經消失在密集的樹葉叢中.阿廣不禁愕然,不知道師傅的悶葫蘆裏賣的是甚麼葯.突然聽見大牛順的聲音說道:「我在這裏!」一個人影在遠處一棵大樹上跳下來,連翻了三個跟斗,雙腳踏在落葉枯枝上,竟然是毫無聲響.阿廣跑上前去,拉著大牛順的手,衷心稱讚道:「師傅,好本領!」
阿廣畢竟還是個小孩子,這時候他心裏想著的郤是:「如果學會了這種輕功,回到鄉下和同伴捉迷藏時,他們就找不著我了.」
大牛順拖著阿廣的手,問道:「這種功夫,你想不想學?」
這句話問到阿廣的心裏去了,他跳躍起來,連聲說道:「當然想,當然想!師傅,你就把這手功夫教給我罷.」
大牛順說道:「好,我教你.」他一邊說著,一邊紮起一個四平大馬來,向阿廣招手:「你先紮馬.」
阿廣覺得奇怪,因為他剛才看見大牛順使出來的輕功,就好像一隻燕子在天空飛翔,而紮馬郤像一隻笨鵝似的蹲在地上,兩件事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他雖然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但臉上滿是狐疑的神色.
大牛順說道:「你知道嗎?無論是甚麼功夫,都要從紮馬學起,因為這是基本功.如果馬步不穩,就好像把高樓大廈建造在泥沙上,越建得高便越危險.你想學輕功,就先要馬步紮實,這就是未學動先學靜的道理.如果你急功近利,未學行先學走,基本功打得不穩,就好像浮萍長在水面上,只是虛好看而巳,遇著真材實料的對手便會吃虧.」
阿廣聽大牛順說了一番大道理,郤是似懂非懂,此時他心裏只想著學好輕功之後,回到鄉下去和那些少年同伴們捉迷藏時可以顯露本領,於是便心甘情願的紮下一個四平大馬,大牛順在旁教導他一些呼吸吐納的方法.
這天,阿廣紮馬只是小半個時辰,大牛順便叫他休息,之後就任由他自己隨意揮拳踼腿,活絡筋骨.以後阿廣紮馬的時間逐漸增長,十天左右,巳延長到整個時辰.由於大牛順教導了呼吸吐納的方法,紮馬的時間雖長,阿廣亦不覺得辛苦,而他的馬步巳比以前穩固得多了.
石灣這台戲終於演完了,陶業公會的值理很滿意,認為戲班演得很落力.在最後一晚演出時,值理們上台向各大老倌贈送錦旗金牌,還大排筵席歡宴戲班全體人員.
大家食飽飲醉之後,主人家熱情歡送他們到碼頭,因為紅船連夜要開行,趕著在明天抵達另一個演出的地方.李龍夫婦也來送行,向阿廣叮囑了一大堆小心寒暖和要聽師傅教導的話.接著便向卓叔和大牛順拱手致意,又說了一大堆若是阿廣頑皮不聽話,任由打罵不要姑息的話.眾人在碼頭上一直看到紅船遠去,船影被樹叢遮掩了之後才各自散去.
紅船夜航是慣常的事,船上掌舵的梢公對於四鄉河道十分熟悉,不但懂得潮汐的漲退,河道上所有礁石沙洲的位置亦瞭若指掌.他的手下至少有十名稱為「船尾阿叔」的水手,他們長年大月在船上討生活,行船工作就當作是每天吃飯睡覺那麼平常.他們遇上深水便搖櫓,淺水就撐竹篙,或者上岸用繩牽纜.順風時則扯起布帆,順水時就舒服極了,翹起腳來坐著聊天,俗語是車大炮.
這晚剛過了元宵,月色正好,河道上又風平浪靜.卓叔他們剛才吃得太飽,酒意未消,捨不得那麼早便去尋找周公(睡覺),便都坐在船尾享受清風明月.爛命洪沖了一壼濃洌的普洱茶,正好助長大家的談興.
阿廣也坐在他們中間,聽卓叔和師爺德講述一些江湖奇人的軼事,那是他自出娘胎以來,從來沒有聽過那麼精彩的故事,不禁歡喜得抓頭搔腦.
雖然卓叔曾經告誡過各人,不要把那晚大船血戰的事情張揚出去,但這一埸驚心動魄生死搏鬥的大戰,畢竟是各人近日來最興奮刺激的一場戰鬥.如今座上沒有外人,那場戰鬥當然也成為他們的熱門話題.
提起那一場戰鬥,大家不約而同的抹了一把汗,因為當時的形勢是敵強我弱,形勢懸殊,卓叔也認為勝果的得來,真是有點幸運.
爛命洪說道:「當時我巳沒有想到還會活著,只是想著殺他一個夠本兩個有利,不要做蝕本生意.」
崩牙超說道:「那個洋鬼子的火槍真是厲害,轟的一聲,他面前那個傻佬便被炸去了半邊腦袋.死得那麼難看,真是做鬼也不甘心.」
師爺德忍不住笑起來:「世界上那裏會有死人是好看的?」
大雞六忽然提出一個誰都料想不到的問題,他問道:「如果那晚大牛順不是神差鬼使的遇到郭大嫂,郤讓那個洋鬼子炸掉了所有陶窯,你說石灣以後會變成怎麼樣?」
各人都只是搖頭郤說不出話來,因為大家實在想不出,石灣沒有了陶窯之後,會變成怎樣的情況.師爺德說道:「石灣會變成怎樣,我就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就是廣東從此再也沒有乞兒了.」
大家都覺得奇怪,石灣的陶窯和廣東有沒有乞兒,又怎麼會連上關係?正如俗語所說的:「牛頭不搭馬嘴」.但師爺德一向足智多謀,他說這句話一定會另有深意,只不過是大家一時不能夠領悟而巳.
正當各人大惑不解的時候,阿廣突然嘻的一聲笑起來.大牛順說道:「阿廣,難道你知道德叔說的是甚麼?」
「我知道.」阿廣說道:「廣東的乞兒都是拿著缽頭去討吃的,這種瓦缽是我們石灣的特產.倘若陶窯被炸光了,便不能再燒出砵頭來.乞兒沒有了討吃的工具,那就只好轉行了.」
聽到阿廣這樣說,各人轟然大笑.大牛順也一拍大腿說道:「你這個小子,就是那麼鬼精靈!」
大家笑了一會.阿廣向大雞六說道:「六叔,幸虧石灣的陶窯沒有被炸光,下次再來石灣,我煮一煲很有特色的飯給你嘗嘗.」
爛命洪問道:「是甚麼有特色的飯?裏面有龍肝鳳膽嗎?」
阿廣說道:「甚麼都沒有,就是一煲白飯.」
崩牙超說道:「你這小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六哥是我們紅船上的大盤腳,誰不知道他是煮飯王?你說要煮一煲白飯來讓六哥嘗嘗,真是不知好歹,孔夫子面前賣文章.」
大雞六倒不生氣,他問道:「如果要煮飯,甚麼地方都可以煮,為甚麼一定要回到石灣才能夠煮?是不是有些甚麼材料只有石灣才有,別處找不到?」
阿廣說道:「煮白飯除了白米之外,不用甚麼材料.」
大雞六不愧是個煮飯的大行家,他又問道:「那就一定是煮飯用的水了.是不是石灣的河水或者井水特別甘美?」
阿廣搖頭道:「石灣的河水和井水,與別個地方一樣,沒有甚麼特別.只是那個煮飯的爐子,只是石灣才有.」
崩牙超說道:「就算那種爐子只有石灣才能出產,買一個不就行了嗎?為甚麼要等到回去石灣才可以煮飯?」
阿廣詭秘地笑道:「那個爐子,我扛不起來.」
爛命洪問道:「那麼重的,是甚麼爐子?」
阿廣說道:「就是那個陶窯.」
大家不約而同的叫起來:「用陶窯來做爐子?這煲飯是怎麼煮法?」
大雞六說道:「聽起來倒覺得新鮮.阿廣,你說來聽聽.」
阿廣說道:「在陶窯工作的人,煮飯都是用茶煲...」
爛命洪插嘴道:「阿廣,你有沒有說錯了呀?我只知道用你們石灣出產的瓦撐煲飯,因為撐內存氣,所以特別好吃,郤沒有聽過有人用茶煲煮飯的.」
大雞六說道:「阿洪不要打岔,讓阿廣說下去.」
阿廣便繼續說道:「瓦撐雖然存氣,但蓋口比茶煲闊,存氣就及不上茶煲.他們把白米洗好之後放進茶煲,調好了米水,然後用濕的陶泥把茶煲的蓋口糊住,就只剩下煲嘴通氣.把茶煲放進火窯內,因為窯裏的熱度均勻,茶煲裏的米受熱也很均勻,不會上生下熟或者左生右熟.飯煮熟之後,把茶煲從窯裏拿出來,就像打破雞蛋那樣的把茶煲敲開,把飯倒在缽頭上.因為茶煲最存氣,所以用這種方法煮出來的飯就最好吃.」
大雞六煮了大半輩子的飯,這樣煮飯的方式,不但沒有見過,甚至連聽也沒有聽過,不禁拍掌叫道:「對,對!用茶煲煮飯這種方法,也只有你們石灣人才想得出來.」
崩牙超說道:「也只有石灣人才有資格用茶煲煮飯.」
爛命洪也附和崩牙超的說法:「是呀!在你們石灣,陶窯附近到處都是缸瓦,隨手拾一個茶煲來煮飯方便得很,又不用花錢去買.如果在別的地方,煮一頓飯便要打爛一個茶煲,就算不肉痛,每天都要煮飯,廚房裏也沒有那麼多的地方放置茶煲呀.」
師爺德此時郤把舌頭弄得嗒嗒有聲的說道:「如果有阿廣所說的那麼甘香美味的石灣白飯,你們說,最好配上些甚麼菜呢?」
大夥兒都連想也不想,便衝口而出的說道:「那還用說?當然是順德菜.」
卓叔點頭說道:「順德小菜真是天下聞名!這次我們去演戲的地方是大良,就是順德的縣城,正可以趁著這個機會大快朵頤了.」
爛命洪問道:「卓叔,剛才你稱讚的是順德小菜,難道順德的筵席大菜就沒有那麼好吃嗎?」
卓叔解釋說道:「順德女人的性格比較獨立,不喜歡倚賴男人.她們留在家鄉的便繅絲織布,出外謀生的便做女傭,所以在省港澳等大城市,順德出身的媽姐特別多.做媽姐當然要替主人家煮飯弄菜,所以每個人的廚藝都有兩下子.她們又很團結,互相傳授廚藝,交換心得,所以順德媽姐弄出來的家庭小菜就特別好吃,而且別有一番風味.至於筵席大菜,那是男性廚師的天下,便不是順德媽姐的所長了.」
崩牙超說道:「一想到大良野雞卷、娥姐粉果和阿妙小炒,我便巳經流下口涎來了.」
師爺德說道:「這次去到大良,不但要享受口福,如果有機會遇到一個好師傅,跟她學煮幾味特別的小菜,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崩牙超說道:「剛才卓叔不是說過嗎?她們只是媽姐與媽姐之間互相傳授廚藝,你是個大男人,恐怕她們不肯教你呢.」
師德摸著下巴說道:「這倒是一個難題.」
阿廣說道:「我有一個姨婆住在大良.母親聽說我們戲班的下一站是大良,便把姨婆的地址給了我,還吩咐我一定要去探望姨婆.」
崩牙超調侃的問道:「你的姨婆是不是媽姐?是不是烹調高手?」
阿廣說道:「超哥,都被你說對了.我的姨婆不但是個媽姐,而且是個烹調高手,許多媽姐都是她的徒弟呢.」
崩牙超喃喃自語的說道:「真是那麼巧?」
阿廣說道:「我的母親也是順德人,姨婆就是家母的姨媽.我這個姨婆是梳起不嫁的,很年青便走出去省城打住家工.她在西關一個富有人家做廚娘,幹了一輩子,手藝十分出色,好幾次要辭工回鄉養老,主人家寧願加人工都不肯放人,因為那個老主人若吃不到我姨婆煮的菜便沒有胃口.一直做到那位老主人去世之後,那個人家才肯放我的姨婆回鄉.」
爛命洪伸了一下舌頭說道:「嘩,這麼厲害!」
阿廣又說道:「我的姨婆回到大良之後,建造了一間屋子和幾個金蘭姐妹住在一起.姨婆和家母很投緣,她每年都來石灣探望我們,在我家裏住上一段日子.她很疼惜我,時常唱木魚書給我聽.如果由我出面請求她煮幾個拿手小菜給大夥兒吃,我想她一定會荅應.」
崩牙超說道:「啊!是真的嗎?不要口輕輕.」
師爺德說道:「我相信阿廣不會騙你的,你還是趕快把那棚煙牙擦乾淨,準備吃好東西罷.」
阿廣又道:「如果德叔想學弄幾個特別的小菜,由我出馬請求,相信姨婆會給我一個面子.」
師爺德連忙拱手,說道:「阿廣,那就要拜托你了.」
爛命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道:「阿廣,剛才你說你的姨婆是梳起的.甚麼叫做梳起?」
阿廣說道:「梳起就是不嫁人.」
爛命洪又問道:「不嫁人就是不嫁人,為甚麼叫做梳起?」
阿廣抓了一下腦袋,搖頭說道:「我也不大清楚.只是聽見母親說,姨婆是梳起的,意思就是不嫁人.」
卓叔替阿廣解圍,說道:「讓我來說給你們聽罷.」
崩牙超拍手說道:「我最喜歡聽卓叔講故事,可以增廣見聞.」
師爺德一笑說道:「阿超拍馬屁的工夫,比他的武藝更有進步了.」
崩牙超替自己解嘲,說道:「我沒有拍卓叔馬屁,只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大雞六說道:「你們不要打岔了.還是讓卓叔說下去罷,我也想知道甚麼叫做梳起呢.」
卓叔郤沒有立即加以解釋,反而向爛命洪問道:「你行街時,有沒有看女人?」
爛命洪被問得面紅耳赤起來,嚅囁地說道:「有時也會看看.」
崩牙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道:「阿洪,你倒很坦白.老實說,遇到漂亮的女人,我也會偷看一眼.」
卓叔問道:「那麼,你有沒有注意到,那些未出嫁姑娘的頭髮是怎樣梳的?」
爛命洪荅道:「梳辮.」
崩牙超也點頭說道:「是的,梳辮.」
卓叔又問道:「那麼,那些出嫁了的女人,頭髮又怎樣梳的呢?」
爛命洪荅道:「梳髻.」
崩牙超也說道:「是的,梳髻.」
卓叔微笑道:「你們倒看得很清楚.所以,大姑娘在出嫁的那天,便要把頭上那條辮梳成圓髻,表示她從今以後不再是黃花閨女而是個婦人了.這是我們廣東的習俗,叫做上頭.」
大家都點頭,表示好像聽過是有那麼一回事.
卓叔又說道:「若是依照習俗,不是隨便甚麼人都可以替新娘子上頭的,必須找一個好命的婦人來做這種工作.所謂好命的婦人,就是要父母雙全,翁姑在堂,還要有丈夫子女,最好便是夫家和娘家都有兄弟姐妹一大群.」
爛命洪吐了一下舌頭,說道:「原來新娘梳髻也有這許多規矩.」
阿廣說道:「是呀!前幾年我們隔鄰有一個大姑娘出嫁,我偷偷走進她房裏瞧熱鬧,剛好看到那個新娘子上頭.由我們街尾的鄧大嫂替她梳髻,她一邊梳,旁邊那個大妗姐便一邊說話,說得好像是唱歌.如今,我還記得她當時說些甚麼呢.」
崩超是最好奇的,連忙問道:「她當時說些甚麼?」
阿廣說道:「她是這樣說:一梳梳到雙親長命百歲,二梳梳到夫妻和順,三梳梳到白髮齊眉.」
大牛順哈哈笑道:「你這個小鬼就是那麼精靈,連大妗姐說的好話,也都記得那麼清楚.」
爛命洪忽然想起,向卓叔問道:「卓叔,你老人家還沒有解釋甚麼叫做梳起呢?」
卓叔說道:「順德女子很多是自食其力,終身不嫁的.但她們也一樣會舉行結婚儀式,擺設酒席招待親友,意思是她巳經出嫁了,謝絕媒人以後再上門來.不過她嫁的不是凡人,而是觀世音菩薩.到了出嫁的那天,一樣舉行上頭儀式,自從這天之後她便梳髻,表示自己巳經是個婦人了.這種結婚方式,習俗就叫做梳起,意思是她巳經把頭髮梳起來了.」
此時大家都明白了.卓叔又道:「這些獨身女子,多數都是幾個金蘭姐妹住在一起,彼此有個照顧,生活也不致於太過沉悶.她們在屋裏設有佛堂,每天唸經拜菩薩,有個精神寄託.這種地方就叫做姑婆屋.」
大家點頭說道:「我們也聽說過姑婆屋,原來是這個意思.」
卓叔又道:「姑婆屋的規矩很嚴,男人是不可以進去的.」
阿廣叫道:「哎唷!母親沒有把這種矩告訴我.這次我去找姨婆,就只好在門前大叫了.」
卓叔笑著說道:「男人不能進去,那是指大人;至於小孩子能不能進去,我也不大清楚.」
師爺德說道:「阿廣能不能進去姑婆屋,到時再說罷.如今時候不早了,大夥兒安睡罷,明天還要幹活呢.」
翌日早上,大富貴劇團的紅船巳經停泊在大良的一處碼頭.由於這天是初來步到,劇團的小夥子在這天早上便沒有叫聲和練功.有了這段空閒時間,阿廣急不及待的便想去探望多時不見的姨婆.他向師傅大牛順請半天假,又對卓叔說了是去探望姨婆.
大良是順德的縣城,街道不少.阿廣以前沒有來過這裏,不辨東西南北.拿著母親寫給他的地址沿途問人,走了大半個時辰,才找到那條偏僻的街道.
這條街道雖然偏僻,郤很廣闊,地上鋪著平坦的大麻石,亦打掃得很乾淨,和其他的大街小巷截然不同,使人頓時有眼前明亮的感覺.
可是,這條寬闊而且不算短的街道上,就只有一座氣派不凡的大宅,連綿數十丈的圍牆全用堅固的磨沙青磚築成,圍牆頂上還有鉤絲鐵網蟠纏著.圍牆裏雖然有人聲,大門郤是嚴密的關鎖著.
李廣曾經聽姨婆說過,她的住屋對面是一間大宅,以前是一個大官的府第.他知道地方沒有找錯了,便抬頭望向這間大宅的對面.就是這麼一望,便不禁魂飛魄散的驚訝起來.因為在這間大宅的對面,那裏有甚麼房屋?郤只有一堆被燒得焦黑的一片敗瓦殘垣.
這時候,李廣真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走近去看,敗瓦殘垣之中還有一些被燒毀得殘缺不全的傢具.李廣心中還有著僥倖的想法,他想:「這裏可能不是姨婆的家,又或者是姨婆早巳搬走了.」
他想找個人來問,可是這裏附近人影全無.他望了一眼那座大宅,郤是大門緊鎖.為了查明姨婆的下落,李廣終於提起了勇氣,走過去拍那座大宅的大門.
拍了好一會,那扇大門才開了少許,有個面目猙獰的大漢探出頭來,看見李廣是個小童,便即開口叱喝:「你的狗眼瞎了嗎?竟敢來到這裏討飯?」砰的一聲便把大門關上了.
李廣還是不服氣,又再拍門.開門的還是那個大漢,他看見拍門的還是這個小童,沒等到李廣開口,便先說起粗話來:「又是你這個狗娘養的!你今天身子癢了嗎?是不是欠一頓打?」
李廣郤沒有被他嚇倒,向他拱手說道:「我想借問對面間房子怎麼會被燒掉的?裏面有位老婆婆叫做……」
他的話還未說完,那個大漢便吼叫起來:「小孩子,別多事!你問這些事,是活得不耐煩了嗎?」砰的一聲,又把大門關上了.
李廣此時也沒有辦法,只好回到那一片敗瓦殘垣前面再細意看了一遍.這裏人影全無,沒法找個人來查問.想到姨婆生死未卜,腦筋便更加混亂.
李廣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紅船來,迎面便見到師爺德,他最關心李廣去探望姨婆的事,因為希望那位烹調好手能夠教他弄幾味巧手的順德小菜.所以,一見到李廣回來,便喜悅地問道:「阿廣,你見到姨婆了嗎?」
李廣沒有回荅,頹然的坐了下來.卓叔此時也在旁邊,叱喝道:「阿廣,怎麼變得那般沒有禮貌了!德叔向你問話,你沒有聽見嗎?」
卓叔這一聲呵喝,李廣頓時號啕大哭起來,使到卓叔莫名其妙.師爺德覺得事有蹊蹺,便關懷地問道:「阿廣,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李廣哽咽著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卓叔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了,問道:「你有沒有問過附近人家?他們怎麼說?」
李廣說那個地方十分僻靜,對面只有一座大宅.他又把那個看門大漢的說話重複了一遍.
卓叔和師爺德聽了之後都沉默下來,看他們的神色,似是在思索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後來還是師爺德先開口:「我看這件事情有點蹊蹺,不是偶然失火那麼簡單.」
卓叔也點頭說道:「我的想法也和你一樣.」
「如今,我們先要查明阿廣姨婆的下落.」師爺德說:「如果找到了她,便可以知道這一場火是怎樣燒起來的.」
卓叔點頭.
師爺德繼續說:「如果阿廣的姨婆不幸被燒死,那就更加是要查明這場火是甚麼人放的,說不定是殺人滅口.」
「不會吧,老人家又是唸佛的,怎麼會和人家結下要殺人滅口的冤仇呢?」卓叔口裏雖然是這樣說,但心裏也同意師爺德的看法.
師爺德說道:「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有些古怪.」
卓叔說道:「既然你覺得這件事有古怪,那麼,那就不能不要勞煩你老兄了.」轉過頭來吩咐李廣:「你帶德叔去你姨婆的姑婆屋走一遭,讓他查訪一下.德叔是智多星,這種疑難雜症非由他出馬不可.」
師爺德說道:「你老人家太誇獎我了,我也沒有甚麼把握,但一定會盡力而為.」
於是,李廣帶著師爺德再來到那間巳經被燒成焦土的姑婆屋.師爺德見到那一堆頹垣敗瓦,也不禁黯然嘆起氣來.他抬頭隔遠眺望著那座大宅,神情陷入苦思之中.好一會,自言自語的說道:「這裏怎麼會這樣荒涼?想找個人來問也都沒有.」
阿廣忽然歡欣地說道:「德叔,那邊好像有個人正在走過來.」
師爺德抬頭望過去,果然是有個人正向著這邊走過來.可是那人的腳步走得很慢,看清楚些,原來是個不良於行的瘸子.
那個瘸子終於走到他們面前,此人身上的衣服十分骯髒破爛,腋下倚著木拐,手上持著瓦缽,顯然是個乞兒.他雖然污垢滿臉,但仍可以看得來,這個人的年紀才廿多歲.
師爺德迎了上去,拱手說道:「這位大哥,我想借問一聲.這間屋怎麼會燒起來的?屋裏的人是吉是凶?」
那個瘸子愕然起來,向著他們兩人打量了一會,搖頭說道:「不知道!」
李廣心急,搶著說道:「我的姨婆住在這裏,不知道她老人家怎麼樣了?」
那個瘸子向李廣望了一眼,又抬頭望向對面那座大宅.師爺德心細,他看得出這個瘸子望向那座大宅時,那道目光是十分惶恐的,心裏便不禁疑惑起來.
師爺德又再拱手說道:「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屋裏的人逃出來了嗎?她們搬到那裏去了?如果老兄知道,請告訴一聲,大德大恩,感激不淺.」
「不知道!」這個瘸子仍然是這句話.而且在說完之後,便倚著那柄拐子,一步一步的離去了.
師爺德覺得這個瘸子望著那座大宅時,目光有點異樣.自己也就望著大宅,思量這是甚麼道理?耳邊忽然聽見李廣叫道:「那個跛乞兒正在叫我們呢!」
師爺德連忙回頭望過去,果然是那個瘸子在遠處的一棵大樹後面,伸出頭來正在向他們招手.
他們立即快步走過去,那個瘸子連忙擺手.李廣不知道他這種手勢是甚麼意思,師爺德郤明白,立即拉住李廣,把腳步放慢,就好像遊山玩水似的走過去.
他們走到大樹後面,那個瘸子便示意他們蹲下來.開口便問道:「剛才你們想問甚麼?」
師爺德說道:「我們是這戶人家的親戚,今天特地來探望她們,郤看見房子巳被燒了.我們關心屋裏人的安危,所以要向老兄打聽.」
聽見師爺德這樣說,那個瘸子的眼眶巳經紅起來了.他又問道:「你們是她們的甚麼親戚?」
李廣連忙說道:「我姓李,住在石灣.顏婆婆是我的姨婆,她每年都來石灣探望我們的.」
「我也聽顏婆婆說過有你們這一頭親戚.」那個瘸子流下淚來,說道:「可惜你們這次來到,再也見不到你的姨婆了.」
「甚麼?」李廣失聲叫了起來:「你是說,我的姨婆被燒死了?」
那個瘸子點頭說道:「不只是顏婆婆被燒死了,連和她一起住的那幾個老姐妹,一個也都逃不出來.」.
李廣不禁痛哭失聲,師爺德輕撫著他的肩膀.再向那個瘸子問道:「剛才我看過災場,牆壁都是用青磚砌成的,屋子也建造得很牢固,怎麼會被燒成這個樣子?而且裏面的人一個也都逃不出來,這一點我就很不明白.」
那個瘸子搖頭說道:「我也不明白.收拾屍體的保正說:這是天火.」
「天火?甚麼叫做天火?」師爺德問道.
那個瘸子搖搖頭:「天火就是從天上降下來的火.不過,那個晚上是天朗氣清,沒有打雷閃電,怎會來的甚麼天火?」
此時,李廣巳經收住了哭聲,抬頭問道:「姨婆葬在那裏?」
「她們都是老姑婆,沒有甚麼親人,又是燒得屍骸都分辨不出來.保正便僱用仵工把她們草草地埋葬在亂葬崗裏.」
李廣又痛哭起來了:「姨婆,你一生唸佛,怎麼會死得那麼慘?」
師爺德說道:「兄弟,請問怎樣稱呼?」
「不敢,小人叫做林忠.」那個瘸子恭謹地回荅.
師爺德把自己和李廣的名字說了.林忠望著李廣說道:「顏婆婆很疼惜你,時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說你聰明又孝順.」
師爺德問道:「你和顏婆婆很熟悉?」
林忠又幾乎想哭起來,說道:「我自小便是個瘸子,又沒有親人,所以淪落到做乞兒.顏婆婆的心腸很好,時常周濟我,天冷又給我造棉被,我心裏巳經把她當作親娘了.唉,真想不到一個那麼好的老人家會死得那麼慘!」
師爺德說道:「林兄弟,你不必擔心.顏婆婆雖然死了,我們是她的親戚,以後也會照顧你.」他從袋裏掏出幾顆碎銀,放在林忠的手上.林忠收下了,便向師爺德叩頭道謝.
「說起來我們都是自己人,這只是小意思,不必道謝.」師爺德說道:「我懷疑這一場不是甚麼天火,是有人蓄意要燒死顏婆婆,我們要替她報仇.」
林忠望著師爺德,好像想起一些甚麼事,嘴巴蠕動著,郤又說不出話來.
師爺德問道:「在火燒姑婆屋之前,有沒有人來找過顏婆婆?顏婆婆有沒有向你說過一些甚麼話?」
林忠想了好一會,說道:「有一次,顏婆婆對我說:阿忠,以後恐怕我不能照顧你了.我問她為甚麼?她說有人要迫她們搬走.」
師爺德問道:「是甚麼人要迫她們搬走?」
林忠說:「顏婆婆沒有說.」
師爺德嘆了一口氣,因為可以追查的線索斷了.
林忠又說:「過了一段日子,我問顏婆婆在甚麼時候搬走?顏婆婆說不搬走了,這間房子是她們辛苦一輩子積錢建成的,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這間屋子裏.」
師爺德咀嚼著林忠的說話,自言自語地說道:「是甚麼人迫她們搬走呢?就因為她們不肯搬走,對方便來放火燒屋,殺人滅口?」
林忠說道:「說起來也真奇怪,平時我都是一覺睡到天亮的.但在那晚,我郤輾轉反側睡不著,便走出屋外小便,郤看到這邊火光衝天.我揣測了一下地勢和遠近,起火的地點不就是顏婆婆的姑婆屋嗎?於是我便跑過來.但因為我住得遠,那條腿又不爭氣.等到我跑到來時,那場火巳經燒完了.不過……不過……」
李廣很心急,插嘴問道:「不過甚麼?你快些說呀!」
林忠說道:「我郤嗅到很濃洌的火水味,看來是有人放火.」
師爺德點頭道:「唔,我看這些兇徒在放火之前,還預先把門戶鎖住,使到裏面的人逃不出來.」
李廣狠狠地說道:「如果能把兇徒捉到,我一定會把他們碎屍萬段!」
林忠說道:「還有一件事透著古怪.」
李廣連忙問道:「是甚麼古怪?」
林忠說道:「我們這種鄉村地方,平時都是守望相助的,何況是火燭那麼大的事?可是,那晚雖然火光衝天,前來救火的鄉人郤一個都沒有看見.」
師爺德稱讚道:「林兄弟,你的腿雖然壞了,但你的腦筋郤還很靈活呢!」
林忠身有殘疾,平日只有被人叱喝嘲笑,從未被人稱讚過.如今師爺德稱讚他有腦筋,便不禁靦腆起來,心裏也著實對師爺德有著好感.
師爺德正在思索林忠的話,那雙眼睛不期然的望著那間大宅.不知道林忠是否被師爺德稱讚過之後,腦筋真的是靈活起來了.他問道:「德叔,你是不是覺得那間大宅有點古怪?」
師爺德反問道:「你是在這裏土生土長,這裏的情況當然很熟悉,這個問題應該由你來回荅.」
林忠說道:「我就覺得有點古怪.」
師爺德問道:「古怪的地方在那裏?」
林忠說道:「這間大宅巳經丟空許多年了,因為是間凶宅,所以沒有人敢搬進去住.」
李廣插嘴問道:「甚麼叫做凶宅?」
林忠說道:「聽說這間大宅以前是一個大官住的,仇家半夜裏來尋仇,一家幾十口全被殺死在屋裏.自此以後,這間屋便時常鬧鬼.到了晚上,鄉人連這裏附近都不敢走過.」
李廣說道:「可是,現在有人住在裏面呀!」接著便把早上在大宅毃門問路的事情說了.
林忠說道:「這就是我說的古怪了.如今這間大宅不但有人住,而且住上了幾十個人.他們把大宅的圍牆修補過,還在牆頭纏上有鬚鉤的鐵絲網,好像是害怕人家來尋仇似的.若有人走近大宅,他們便把猛狗放出來咬人,嚇得鄉民寧願繞個大圈子,都不敢從這裏經過.」
李廣吐舌頭道:「幸好我今早上去毃門時,他們沒有把猛狗放出來.」
師爺德說道:「也許他們看見你是小孩子,便不以為意.」接著又問林忠:「你有沒有查探過,裏面住的是甚麼人?」
林忠紅了臉孔說道:「我那裏敢走近去!萬一他們把猛狗放出來,我行走又不方便,豈不是白白的被那些畜生咬死?」
師爺德說道:「如果知道裏面住的是甚麼人,也許就能找得到顏婆婆被燒死的線索了.因為我懷疑顏婆婆被燒死,可能與這間大宅裏的人有關.」
林忠說道:「我也曾這麼想過.所以,雖然不敢走近去,郤曾經窺探過他們的動靜.」
師爺德聽到林忠這麼說,神情大為振奮,連忙問道:「裏面的人有甚麼動靜?」
林忠說道:「白天我不敢在大宅附近走動,恐怕會被屋內的人發覺.到了晚上,我便走來這裏,躲在大樹後暗地裏窺望他們.雖然這裏距離大宅是遠了一些,但連續窺探了幾個晚上之後,郤看出了有些地方很可疑.」
師爺德問道:「有甚麼可疑的地方?」
林忠說道:「平時,大宅的大門都是關起來的,屋裏的人出入都走旁邊的小門.可是,有一晚,大門郤打開了.有幾十名大漢推著幾輛木頭車來到大宅門前,把一些大木箱搬到裏面去.我心裏想:為甚麼不在白天搬東西,郤要在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把東西搬來呢?這顯然是不想被別人知道.所以,我懷疑這群人是強盜,半夜裏把賊贓搬來藏在大宅裏.」
師爺德點頭說道:「你的懷疑頗有點道理.也許因為顏婆婆那間姑婆屋和大宅距離得太近,他們恐怕這個秘密被那幾個老姑婆發覺,最初便威迫她們搬遷,後來因為顏婆婆她們不肯搬走,於是這些強盜便放火燒屋和殺人滅口.」
林忠說道:「德叔,我的想法和你一樣.」
李廣悲痛地說道:「我真想立即衝進去,把那些強盜全都殺死,替顏姨婆她們報仇.」
「小不忍則亂大謀,何況這只是我們的推測而巳.」師爺德輕拍著李廣的肩膀說道:「再說,裏面聚著幾十名兇狠的強盜,憑著我和你兩人之力,又怎能對付他們?說不定還未能走進去,便巳經被他們的猛狗咬死了.」
李廣說道:「那麼,難道我們就任由顏姨婆她們冤沉大海?」
「我們還是回去和卓叔詳細研究一下罷.阿廣,你別急躁,如果找到了仇人,大夥兒都不會讓顏婆婆她們白死的.」師爺德安撫了李廣之後,回過頭來向林忠問道:「這件事一定要請你幫忙,你住在那裏?」
「很容易找.」林忠指著山邊小路的盡頭,說道:「那邊有一座破爛了的山神廟,我就住在裏面.」
師爺德說道:「明朝你在廟裏等我,說不定有需要你幫忙的事情.」
林忠點頭荅應.師爺德對李廣說道:「我們回去罷!在這裏耽擱得太久會太過顯眼.」
他們與林忠分別,回到紅船去.這晚,師爺德把事情向大夥兒說出來,大家都義憤填膺,恨不得立即殺進那間大宅去替李廣的姨婆報仇.
卓叔老誠持重,他認為此事不宜鹵莽,須先把事情打探清楚,顏姨婆的慘死是否那間大宅中的人所為?倘若證據確鑿,便要查探大宅中的強盜實力如何,然後再想出一個殺賊復仇的策略.否則,只憑著自己幾個人的力量,不但報不了仇,反而是白白送死.
大夥兒都覺得卓叔說得有道理,便只好把心頭上的一股怒氣暫時按下.大牛順身為師傅,也說了一些話安慰李廣.至於策略如何安排?就由卓叔和師爺德商量.
第二天早上,林忠在山神廟裏等著,不敢走開.等了好些時候,還不見師爺德到來,不禁有點焦急,便走到門外眺望.沒有多久,看到有一個人正在踽踽行來.可是,再望清楚些,那個人的模樣郤不像是師爺德,也就十分失望.
那個人一直走到林忠面前,叫了一聲:「阿忠,不認得我嗎?」
林忠覺得奇怪,這個人的面孔十分陌生,而他竟能叫得出自己的名字,便定睛再把這個人看清楚些.只見此人的年紀大約四十多歲,鼻子下面留著兩撇濃濃的八字鬚.頭上戴著瓜皮小帽,身上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長衫,手上拿著一個布招牌.林忠讀過幾年書,也認得布招牌上寫著的字,中間是三個大字:「陰陽眼」,兩旁各有一行小字,寫著的是:「上觀人間,下察陰界.」在鄉間四處走動替人家看風水占卦算命的看相先生,都是這般打扮.
「你是……」林忠正在猜測,忽然恍然醒悟,笑了起來:「原來是德叔!怎麼只隔一個晚上,你的鬍鬚便長起來了?」
師爺德伸手摸了一下那撇八字鬚,笑道:「這不是真的,只是戲班裏的玩意.」
「你們是戲班的?」林忠高興得叫起來:「我最喜歡看戲.你是演甚麼角色的?我猜一定是演丑生的.」
「這個,有空時才告訴你.」師爺德說道:「如今,我要你幫忙一件事.」
「是甚麼事?」林忠問道.
「我想和那個埋葬顏婆婆的保正談談.」師爺德說道.
林忠說道:「那很容易,我帶你到他家裏去.」
「不,我不想去他家裏.」師爺德說道:「只當作是偶然遇到他.」
「呵,這樣……」林忠抬頭望了一下天色,說道:「這個時候,他會出去縣城的鳳城茶樓喝早茶,在那裏可以找得到他.」
「好的,我們去茶樓找他.你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著.我們在路上不要談話,免致啟人疑竇.」師爺德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道:「那個保正叫做甚麼名字?」
林忠說道:「他叫做何仁.做了保正以後,大家為了尊重他,便稱呼他做何老大.」
「唔,我們可以起程了.」師爺德說道.
他們兩人一先一後的走了大半個時辰,便進了大良縣城.縣城不很大,只有兩三條街道.鳳城茶樓就開在最繁盛的那條大街上.
時候還早,街上行人不多.將快要走到茶樓門前時,林忠突然停下腳步來,向師爺德打個手勢示意.師爺德走快兩步來到林忠身邊,低聲問道:「甚麼事?」
林忠也低聲說道:「真的是日間不可講人,夜晚不可講神,一講曹橾曹橾就到.」
師爺德再問道:「你說甚麼?」
林忠用低沉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說道:「前面走過來那個瘦老頭子,手上拿著一根竹煙竿的,就是何老大.」
「我知道了.」師爺德說了一聲,便示意林忠走開.因為在大街上,一個看相先生和一個叫化子說話,會很惹人注目.
師爺德看著那個何老大走進了茶樓,便也跟了進去.此時茶樓內的客人還不多,師爺德不想跟得太貼近,便在門口站立了片刻,然後走進茶樓,又在樓下轉了一圈.
有個茶客看見他手上拿著的布招牌,便向他招手,說道:「看相先生,我近來手氣不好,牌九、番攤、骰寶、麻雀樣樣都輸.你來替我看看,甚麼時候才會轉好運?」
師爺德看見何老大不在樓下,便對那個要看相的茶客說:「對不起,我現在肚子餓,等我吃飽了東西才來替你看相.」他一邊說著,一邊沿著樓梯拾級而上.
看到師爺德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處,那個茶客對他的同伴說:「超也麼,從來沒有見過看相先生那麼沙塵白霍的,有生意都不做.」
師爺德走到樓上,這裏只有幾檯茶客.他一眼便看見那個何老大獨個兒坐在一角,正在喝茶吃點心,便走過去叫了一聲:「早晨!」
何老大手上正挾著一顆燒賣,看見有人向他打招呼,便把那顆燒賣放進口裏,一邊咀嚼著一邊含糊地回應了一聲:「早晨.」
師爺德說道:「先生,剛才和你在一起的那幾位老太太,郤沒法進來呢.」
何老大愕然問道:「甚麼老太太?」
師爺德說道:「怪不得你不知道,因為她們都不是人.」
何老大就更加愕然了,問道:「不是人,那麼是甚麼?」
「是鬼魂.」師爺德俯下身來,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剛才我看見她們一直跟在你後面.到了茶樓門口,她們不敢進來,因為店裏供奉著關二哥.不過,她們現在還在門口等著你出去.」
「啪」的一聲,何老大的筷子掉在地上,說話的聲音也顫抖起來:「你怎麼會看見……」
師爺德把手上的布招牌幌動了一下,何老大便看到了布招牌上的「上觀人間,下察陰界」那八個字.他囁嚅地問道:「你真的看見有幾個老太太跟著我?」
師爺德微笑點頭,問道:「我可以坐下來嗎?」
何老大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師爺德捲起了手上的布招牌,便不客氣的坐了下來,還吩咐夥記開茶拿點心.
何老大看著師爺德吃過點心和喝過茶之後,低聲問道:「先生,等會兒我走出去的時候,有甚麼辦法可以使到她們不再跟著我?」
「辦法不是沒有,我可以出去向她們解說,叫她們冤家宜解不宜結.」師爺德歇了一下,繼續說道:「不過,你要老老實實的把事情經過告訴我,不然,叫我如何向她們解說?」
何老大看見旁邊沒有人,唉的嘆了一口氣,然後低聲說道:「其實,她們跟著我是找錯了對象.說起來,我也是身不由己.」
師爺德沒有作聲,等待何老大說下去.
「是姑婆屋起火的那個晚上,家裏的人都巳經睡著了.突然有人拍門,我以為是鄰居有急事找我,因為我是保正,半夜三更有人來找我也不出奇.我把門打開,進來的郤是幾名幪面大漢,手上拿著明晃晃的大刀.我以為他們是來搶劫的,橫豎家裏也沒有甚麼值錢的東西,便央求他們不要傷害人命.」
略歇一下,何老大繼續說下去:「怎料得到,他們不是來打劫,反而把一大錠銀子拋在我面前,對我說道:等會兒村裏會有一間房屋起火,你要阻止村民去救火,還要對他們說,這是一場天火.這錠銀子是送給你的,如果有人去救火,明晚我們便來取你全家的性命.」
「於是,在姑婆屋起火之後,你便阻止村民趕去救火,還對他們說,這是一場天火.是不是?」師爺德問道.
何老大哭喪著臉說道:「那有甚麼辦法?他們都拿著明晃晃的大刀,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如果我不阻止村民去救火,現在我也不能夠和你說話了.」
師爺德問道:「你當時為甚麼不報官?」
「怎麼報?那時巳經是半夜三更,去縣城要走好一大段路.就算連夜能見到縣官大老爺,可能他也不相信會有那麼奇怪的事.」何老大歇了一下,又說:「何況,我也不知道那幾個幪面大漢是從那裏來的,他們當晚要燒的是那一間屋.」
「姑婆屋被燒掉之後,你有沒有懷疑過是甚麼人幹的?」師爺德問道.
何老大囁嚅地說:「懷疑也沒有用,老虎頭上誰敢去釘虱子?」
師爺德問道:「那麼,你是知道這件事是甚麼人做的了?」
「我只是懷疑而巳,郤又沒有親眼看見.」何老大說道.
師爺德繼續追問:「你懷疑的是甚麼人?」
何老大看了一眼旁邊座位沒有人,低聲說道:「姑婆屋對面的那間凶宅,最近來了一夥強人,我懷疑這件事……」
恰巧夥記走過來替他們添茶水,何老大便立即住口.師爺德連忙裝作替他看相,說道:「你老兄法令深長,下顎飽滿,晚景必然是很好的.」
等到夥記走開之後,師爺德又再問道:「事情發生了之後,為甚麼你仍然不去報官呢?」
何老大說道:「報了,縣官也派人來查驗過.有人說是天火,也有人猜測是她們煮東西時不慎失火.因為這幾個老姑婆沒有甚麼親人,也就由我找仵工來埋葬了她們.」
師爺德問道:「你有沒有把有人送銀子給你的事說出來?」
何老大嘆口氣說道:「不是我貪圖那錠銀子,而是恐怕說了出來,全家都活不成了.」
師爺德說道:「如果你把事情說出來,縣官會派捕快和兵丁去搜查那間凶宅,把那些惡人一網成擒呀!」
何老大又再嘆一口氣,說道:「你老兄大概不是這裏的人,所以不知道本地的事情.縣衙門裏不錯是有十多名捕快,大多數都是有這個癮的.」他做了一個手勢,師爺德明白是抽鴉片煙.
何老大繼續說下去:「如果要他們去捉個撬手或者小偷,那還可以交差.若是派他們去捉拿江湖大盜,他們聽見也就先暈倒了.還有,軍營裏本來是有一百幾十名兵士的,但都被營官吃空額,吃剩幾十名,而且都是老弱殘兵.擺擺樣子那還可以,若要他們去剿土匪,恐怕命令一下便都跑光了.你老人家說,在這般情景之下,我怎敢把事情說出來.」
事情大概己經瞭解了,師爺德便打萛回去和大夥兒商量.但他為了使到何老大安心,這齣戲還是要演下去.他說:「我先下去把那些老太太帶走,你等會兒才下來.」
演戲也需要道具,師爺德早就準備好了.他從衣袋裏拿出一道神符交給何老大,說道:「把這道靈符帶在身上,鬼魂便不敢走近你身邊.沒有事就耽在家裏,不要隨處走動.」
師爺德站起來時,何老大連忙奉上一些碎銀,說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先生,如果有事請教,到那裏可以找到你呢?」
師爺德也不客氣的把那些碎銀收了,心裏想:「你收了人家一大錠銀子,這些碎銀,我是受之無愧.」嘴巴郤說道:「山人雲遊四海,沒有一定的居處.不過,如果你有事,我會預先知道的,到時便會來找你,不必擔心.」
何老大道:「我把舍下的地址寫給你.」
師爺德一笑,說道:「山人能知過去未來,要找你的時候,當然會找得到.」心裏郤想:「到時我不會叫林忠帶我去嗎?」
師爺德走出茶樓門口,預料何老大會從樓上偷窺下來,心裏想著:「演戲便要演全套」,便在大街上指手劃腳的假意作了幾下手法.有些閒人看見有人在作法,便圍攏來看熱鬧.師爺德雖然不是演戲的大老倌,但幾年來在紅船上工作,閒來也常去看戲,戲看得多了,那幾下作法的手勢也都做得似模似樣.口中還唸唸有詞,不過,究竟唸的是甚麼,那就只有師爺德自己才知道了.
何老大果然從樓上望下去,看見師爺德在大街上作法,那顆心便安定下來,深信師爺德此時是在替他驅趕那些鬼魂.
師爺德回到紅船,大夥兒巳經在等候著聽消息.師爺德把和保正何老大見面的情形述說了一遍,各人聽得既緊張又驚喜.
爛命洪讚嘆地說道:「德叔,料不到你的戲比他們大老倌演得還更精彩.」
卓叔說道:「看來那間大宅裏一定有點古怪.」
各人都認為卓叔說得有道理;可是,大宅裏究竟有些甚麼古怪?他們為甚麼要燒掉姑婆屋?這個疑團郤塞在每個人的心中,郤又說不出荅案來.
「看來,我們先要打聽如今住在那間大宅裏的是些甚麼人?他們正在進行著甚麼勾當?這樣才可以斷定他們是否燒死顏婆婆她們的兇手.」卓叔這番話又使到大家都點頭.
大雞六問道:「怎樣才可以打聽到消息呢?」
崩牙超說:「那就要勞煩德叔再扮演一次看相先生,混進去那間大宅裏窺探虛實了.」
師爺德擺手說道:「若要混進那間大宅,我這一套巳不管用了.」
爛命洪縐起眉頭,說道:「除了這個,還有甚麼辦法呢?」
「辦法不是沒有.」卓叔說道:「看來便要勞煩順哥了,今晚由他演一齣夜探曹營.」
大牛順的輕功,大夥兒都佩服,卓叔提出由他潛入大宅去查探賊人的勾當,當然沒有人會反對,而大牛順也躍躍欲試.以他的性格來說,就算那間大宅是龍潭虎穴,他也有膽量進去闖一闖,便即很爽快的荅應下來.
「由順哥出馬,那是最好不過的了.」師爺德說道:「不過,我們還要從詳計劃一下.」
卓叔說道:「德叔是我們的諸葛亮,現在就請他安排一切,我們奉令行事就是.」
大夥兒都說:「那就請德叔登壇點將吧!」
「現在還不行,我們還欠缺一雙眼睛.」德叔說道.
「甚麼眼睛?」大夥兒詫異起來.
「是的,我們還欠缺一個熟悉大宅內外形勢的人.」師爺德說道:「倘若順哥不熟悉大宅裏的房舍道路,到處亂闖便會很危險.」
大家覺得師爺德這話很有道理,七嘴八舌的說道:「這個人到那裏去找?」
師爺德沒有理會各人的議論紛紛,郤走進船艙裏去.大家以為他是人有三急,此時是方便去了.可是,立即便覺得猜測得不對,因為船上各人要方便時,都是到船尾來的,怎麼反而會走進船艙裏去呢?
大家正在猜測師爺德的悶葫蔖裏賣的是甚麼葯,師爺德郤從船艙出來了,手上還捧著一疊衣服.他對李廣說道:「就勞煩你跑一次,把這些衣服交給林忠,叫他換過衣服之後,跟著你來回來,我要倚賴他做盲公竹.」
師爺德這麼一說,大家便恍然大悟,因為早就聽到他和李廣說過這個人.而且心裏也佩服師德的精細,因為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叫化子來到紅船,會很惹人注目.林忠換過了衣服之後,就不會使人注意了.因為紅船上的人,時常都會有朋友來探訪的.
李廣拿了衣服便即離去.師爺德說道:「各位現在稍為歇息一下吧,等到那雙眼睛來了再作從詳計議.說不定今晚大夥兒會很忙呢!」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左右,李廣帶著林忠來了.林忠此時巳經換過了乾淨的衣服,雖然撐著木拐,郤也不怎麼惹人注意.林忠上了紅船,禁不住左張右望,就好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那樣,覺得周遭的事物都很出奇.
大夥兒又再聚在船尾,這裏是廚房大叔的地盤,其他人是很少會走過來的.師爺德向各人介紹了林忠,還把他稱為義士.向來被人輕視得連雞犬都不如的林忠,被師爺德這樣的抬舉,心裏著實感激.即使此時師爺德叫他跳進河裏去,他也不會猶疑的荅應.
寒暄過後,師爺德指著大牛順對林忠說道:「今晚我們打算派這位兄弟潛進大宅裏去打聽虛實,郤不知道裏面的門戶和道路,所以要請你來指點一下.」
卓叔也說道:「德叔說過,你就好像是我們的眼睛.裏面的形勢關係於我們這位兄弟的安危,這就全靠老兄的指點了.」
林忠覺得自出娘胎以來,從未像現在那樣的出頭露臉,那張本來蒼白的臉孔,由於心情的興奮而紅潤起來,說起話來聲音也有點顫抖.他說:「在那群強人還未霸佔那間大宅之前,別人因為那是一間凶宅,恐怕會遇見鬼魅,都不敢走進去.我是窮鬼,鬼魅見到我都會害怕,所以我時常都走進去玩耍.裏面的道路,我閉著眼睛也可以走來走去.」
「妙極,妙極!」師爺德說道:「如今,我給你紙筆,你能不能把大宅裏的房舍道路繪劃出來?」
林忠也讀過幾年書,接過紙筆之後,便一邊劃圖一邊解說.由於他解說得十分清楚,各人對這個身有殘疾的乞兒,印象驀然改變過來.連爛命洪和崩牙超對他的稱呼,也是忠哥前忠哥後了.
大牛順對於大宅裏的房舍道路,大致上巳經弄明白了.他縐著眉頭說道:「依照這位大哥所說,大宅外邊的圍牆有一丈七八尺高,再加上牆頂的鐵絲鉤網,恐怕也有兩丈多高,那就不容易跳得過去.倘若爬牆上去,又怕鐵絲鉤網上裝著銅鈴,一個不慎觸動了鐵絲鉤網,銅鈴便響起來,就會驚醒裏面的人.」
大夥兒想了一下,覺得這的確是個難題.大牛順的輕功雖然了得,但圍牆和鐵絲鉤網加起來有兩丈多高,確實很難一躍而過.倘若圍牆裏面還裝有陷阱,即使大牛順能夠跳躍過去,郤正好墮進那些陷阱裏.
大家正在愁眉苦臉一籌莫展之際,林忠說道:「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神不知鬼不覺便進去了.」
大牛順興奮得幾乎把林忠抱起來,叫道:「好兄弟,你快些說出來.」
林忠拿起筆來,在圖中的大宅後牆一處地方劃了一個圓圈,說道:「這裏有一個洞,這位大哥可以從這裏鑽進去.」
師爺德覺得奇怪,問道:「好端端的一幅圍牆,這裏怎麼會有一個洞?」
「這是狗洞.」林忠說道:「可能以前大宅的主人養狗來看守門戶,而且養的狗很壯大,所以狗洞大得一般人都可以鑽進去.如今那些強人也養狗,便沒有把狗洞堵塞起來.」
大牛順自負輕功了得,想不到林忠郤叫他鑽狗洞,他那張臉便有點拉不下來.師爺德最擅長於鑒貌辨色,大牛順不豫的表情當然看在他的眼裏,心中一動,便說道:「既然有著這樣的一條捷徑,我們的計劃便要改變一下了.」
各人望著師爺德,都急著想知道他要作出怎樣的安排.
「打探軍情,當然用得著我們的千里眼和順風耳了.」師爺德說道:「超哥和六哥,進入大宅探聽虛實的任務,便由你兩位擔負起來了.」
崩牙超和大雞六同時回荅:「遵命!」他們兩人沒有自負輕功了得,所以也不在乎鑽狗洞.
進入大宅打聽虛實這個任務,本來巳經派定了在大牛順身上,如今師爺德作出陣前易將,大牛順心中更不是滋味,不自覺的黯然低下頭來.就在此時,突然聽見師爺德叫了一聲:「順哥!」
大牛順如夢方醒的荅道:「德叔,有甚麼吩咐?」
師爺德說道:「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分派給你.」
聽說是更重要的任務,大牛順頓時精神一振,說道:「德叔請說.」
「這個偵察小組由你領軍.」師爺德說道:「你打頭陣,先進去看過環境安全之後,才招呼阿六和阿超進去.萬一他們被人發覺,為了不要驚動到大夥賊人,老兄的飛刀便可大派用場了,無論如何也不許對方發出叫喊聲.」
聽到「領軍」兩個字,大牛順頓然覺得面子有光,便像崩牙超和大雞六那樣,興奮的喊道:「遵命!」
爛命洪聽到沒有自己的差使,著實沒有興趣,心裏郤在自我安慰:「半夜三更要去鑽狗洞,這種差使幹不幹也就罷了.」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情,連忙叫道:「你們要去鑽狗洞,若是遇到大宅裏的那些惡狗,那怎麼辦?」
「我還不是一刀一隻的,把牠們打發了.」大牛順說話時,還做出了一個把飛刀擲出去的手勢.
爛命洪笑道:「人家殺雞用牛刀,我們的順哥殺狗郤用飛刀.」
卓叔的臉色突然沉下來,說道:「阿洪提出這個問題,確實是我們沒有想到的.萬一賊人養著幾十頭狗,阿順的飛刀便不夠用.而且,用飛刀去殺狗,也未免是大材小用.」
爛命洪得到卓叔稱讚他有先見之明,也就覺得面子有光,便把剛才因為沒有被派任務的怏怏不樂心情一掃而光了.
可是,爛命洪只是提出問題,郤沒有說出解決辦法.此時各人面面相覷,看表情便知道大夥兒心裏都在想著:「那該怎麼辦呢?」
「我有辦法.」說話的是林忠.
大家不約而同的望著他,心裏在想:「我們這夥人,大家都會武功,對付那些惡犬尚且想不出辦法來,這個跛腳乞兒居然說自己有辦法,未免太過大言不慚了.」
卓叔郤和顏悅色地問道:「忠哥,你有甚麼好辦法,請說出來.」
林忠說道:「我們做乞兒的,一向是最不受歡迎的人物.遇到一些討厭我們的人家,還會把惡犬放出來追咬我們.」
聽到林忠這樣說,大家的目光又轉變為同情了.
林忠又說:「如果沒有辦法去對付那些惡犬,我這條小命也不會活到現在了.」
師爺德大感興趣,問道:「是甚麼辦法?說來聽聽.」
林忠從衣袋裏拿出一個小紙包來,大家便伸頭來看.只見他打開紙包,裏面有幾塊白濛濛的東西.
爛命洪問道:「這是甚麼東西?」
「這就是我們討飯乞兒的救命之寶,是用蒙汗葯泡製過的牛肉乾.」林忠說道:「你們現在可能會嗅不出甚麼味道來,可是,狗的鼻子靈敏得很,郤嗅得出是牠們最喜歡吃的東西,只要嗅到了這種味道,便會飛撲過來搶吃.你們進去時,倘若遇到惡犬,便立即把牛肉乾拋擲出去.只要那些惡犬的舌頭沾到那塊牛肉乾,牠們就會立即昏迷過去,要過兩個時辰才能清醒.」
「這樣說來,你這包牛肉乾真是無價之寶了.」爛命洪回頭對大牛順說道:「順哥,有了這包東西,你的飛刀也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崩牙超郤替大牛順捧場,說道:「有了忠哥這包牛肉乾,順哥的飛刀就可以用來對付那些強徒了.」
林忠把那包牛肉乾很鄭重的交給大牛順,轉頭來對卓叔和師爺德說道:「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卓叔說道:「這裏的都是肝膽相照的好兄弟,有話但說不妨.」
「這只是我的餿主意,不知道說出來是否合適,請大家不要見笑.」林忠在那張圖的另一個地方,又劃了一個小圈,說道:「這裏還有一個洞,鑽進這個洞裏便是大宅裏的廚房.」
師爺德聽說從這個洞可以進入廚房,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事.此時,林忠巳經繼續說下去:「我想,廚房裏面當然會堆滿柴草,如果你們派一位兄弟從這個洞潛進去,預先約定了信號.萬一順哥這邊有事,那邊便在廚房點燃起柴火來,這便可以擾亂敵人的軍心,分散他們的兵力……」
林忠的話還未說完,師爺德巳經一拍大腿,說道:「阿忠老弟,剛才你說到從這個洞可以潛進廚房,我便想到用你所說的那個方法.不料你巳經說出來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得到師爺德的稱讚,還說他是英雄,林忠做了一輩子乞兒,從來沒有像今天那麼出頭露面.他和這群紅船好漢雖還是初次見面,郤也覺得自己和他們,就好像卓叔所說的全是肝膽相照的好兄弟了.
「這件事就由我來做.」由於大牛順他們巳被師爺德調派了任務,爛命洪此時便急著自我請纓,惟恐落在眾兄弟後面.
師爺德正想點頭,不料林忠的頭郤動得比他快.出乎大家意料,林忠不是點頭,郤是搖頭.
大夥兒望著林忠,不知道他為甚麼要搖頭.尤其是爛命洪,他那雙望著林忠的眼睛幾乎冒出火來,心裏罵道:「你這個死乞兒,偏要阻頭阻勢的,難道我在甚麼地方得罪你了?」
由於林忠剛才提出的策略很不錯,卓叔覺得他是個頭腦靈活的人,既然他搖頭表示爛命洪不適合做這件事,其中必有道理.便問道:「忠哥,你認為派誰比較適合呢?」
林忠把手一指,指著的郤是座上武功最差的李廣.大家都覺得意外,爛命洪就更加不服氣了,「你這個臭乞兒……」的髒話幾乎說到唇邊.
師爺德問道:「你為甚麼認為阿廣最適合呢?」
「是的,除了這位小兄弟,座上各位都不適合.」林忠很認真地說道.
既然林忠說,連卓叔和師爺德都不適合,爛命洪心裏的那股悶氣亦稍為平順,便安靜下來等待他說下去.
「可能因為廚房老鼠多,以前的屋主要養貓捉老鼠,所以在這裏開了個小洞讓貓兒進出.」林忠說話時還做著手勢:「因為這個洞比較細小,就只有這位小兄弟能夠鑽得進去,所以我說你們各位都不適合.」
「原來如此!」各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爛命洪不但心中那股怒火完全平息,還覺得自己怪錯了好人,心裏也抱著歉意.
卓叔向李廣問道:「阿廣,既然只有你才適合,那麼,這件事就由你去做,你願意嗎?」
各人望著李廣,擔心他的年紀小,恐怕沒有這個膽量.大牛順因為自己是李廣的師傅,滿臉都是關心的表情.
李廣把拳頭握緊,咬牙切齒的說道:「為了要替顏姨婆報仇雪恨,即使把小命賠在裏頭,我也認了!」
大牛順一拍李廣的肩膀,喝采道:「阿廣,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徒弟!」
師爺德也向李廣展現了一個嘉許的微笑,說道:「阿廣,除了勇氣之外,還要用一下這個地方,這樣才能成為一個智勇雙全的好漢.」他一邊說著,一邊指著腦袋.
卓叔也叮囑道:「阿廣,凡事都要鎮定,不可魯莽.」他是吸食竹煙筒的,便從衣袋裏把吸煙用的火石和火鐮掏出來交給李廣,還加上了一句:「你懂得用這個嗎?」
李廣把火石和火鐮接過來,說道:「卓叔,你老人家忘記了我自小便是在廚房裏蹲著的呢,打火燒灶是我每天第一件的工作.」
「那就更好了,你既然對廚房那麼熟悉,進去之後便能見機行事.」師爺德也從衣袋裏掏出一枚好像炮仗的東西,交在大牛順手上,說道:「阿順,這是沖天炮,遇到危急之時,你便把它燃點起來,它便會衝上半空爆出光芒,而且發出巨響.阿廣在廚房裏,即使看不見焰火,也能聽見聲音,便立即放起火來.放火的東西可以就地取材,那就不再須要我囉嗦了.」
卓叔補充說道:「阿廣,你放了火之後,便巳完成任務.那就甚麼都不用管了,趕快退出來,切不可逞匹夫之勇.」
李廣點頭荅應.
卓叔說道:「今晚三更過後,我們再在這裏集合.大夥兒最好先去睡一大覺,今晚我們會很忙呢.」
各人正準備散去,林忠郤叫道:「卓叔,我還有些話要說.」
於是,各人便停下腳步來望著林忠.卓叔問道:「忠哥,你說.」
林忠指著大牛順他們問道:「你們今晚就是穿著這樣的衣服進去?」
大家都愕然起來,大牛順問道:「是不是要換過夜行衣服?」
林忠搖頭過:「我不是這個意思.」
師爺德問道:「忠哥,你認為他們該作怎樣的打扮,要不要易容化裝?」
「我沒有說過要他們易容化裝.」林忠說道:「不過,要是順哥他們這樣混進去,就會很容易被那些強人發現出來.」
大夥兒被林忠弄得糊塗了,既然說不要換衣服,又不須要易容化裝,郤說很容易會被對方認出來.爛命洪最是急性子,忍不住叫起來:「大佬呀,你究竟想說些甚麼?」
林忠一輩子都是做乞丐,自卑心特別重,被爛命洪這樣一喝,便更加說不出話來了,脹紅著臉瑟縮在一旁.
卓叔輕輕的拍著他的肩膀.說道:「忠哥,我知道你是個很有頭腦的人,有話儘管說,我們都在聽著呢.」
得到卓叔這樣的鼓勵,林忠終於提起了勇氣,說道:「自從顏婆婆被燒死以後,我便懷疑這件事是霸佔著大宅的那一夥人幹的,於是,我時常在暗地裏窺探他們,郤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爛命洪心急,便搶先問道:「是甚麼奇怪的事?」
林忠繼續說下去:「我發覺他們的衣服上有補綻.」
爛命洪倒抽一口大氣,說道:「我還以為你發現了一些甚麼天大的秘密,原來只是發現人家的衣服有補綻.」
崩牙超也說道:「衣服破了便要補,衫褲上面有補綻,郤不出奇呀!」
各人的心裏也都像崩牙超那樣想,只覺得林忠太過小題大造了,連人家的衣服上有個補綻,也認為是個秘密.
卓叔郤很有耐性,說道:「忠哥,你繼續說下去.」
「我們做叫化子的,長年大月都穿著滿身是補綻的衣服,所以,看見別人也穿著有補綻的衣服,便會不自覺的多望兩眼.可是,我這麼一看,便覺得事情有點蹊蹺.」
師爺德也忍不住插嘴了:「是甚麼蹊蹺?」
「若是一兩個人的衣服上有補綻,那不出奇;可是,每一個人的衣服上都有一兩塊補綻,那就顯得有點古怪了.」林忠說道.
師爺德一拍林忠的肩膀,興奮地叫道:「阿忠老弟,我們還未出師,你便立下一件大功了!」
卓叔也說道:「這些補綻是他們的識認標記.幸好讓你細心觀察出來了,否則大牛順他們一進去,便會被那些強徒識認出來,那時候就是自投羅網了.」
聽到卓叔這樣說,大家都不禁捏了一把汗.這時候,大夥兒對於這個不良於行的乞兒,不但不敢輕視,反而覺得他雖然身有殘疾,郤是機智過人,心底裏不禁暗地佩服.
「好的,我們就立即找些破布,每人都在衣服上縫一兩個補綻.」師爺德說道:「如果沒有甚麼事,大夥兒可以回去做自己的工作了.」
卓叔吩咐道:「阿廣,由你招呼忠哥.吃過飯之後,找個地方讓忠哥歇息一下,養足精神今晚好辦事.」
李廣此時對林忠也是心悅誠服,便很高興地荅應下來.
這晚三更時份,各人便都聚集到船尾來.此時,各人巳在衣服上縫了一兩個補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都忍不住會心微笑.
卓叔向大夥兒望了一眼,因為恐怕驚動紅船上的其他人,便低聲的說道:「今晚我們的目的,只是查究那股強人是不是殺人的兇手?和打探他們的實力怎麼樣?郤不是上陣殺敵.所以,大夥兒儘量隱藏起來,不要被對方發覺.就算被他們發覺了,便立即退郤出來,除非是迫不得巳,否則不要大動干戈.因為敵眾我寡,動起手來我們會吃虧.」
大家點頭荅應.師爺德說道:「大雞六,你那柄大斧頭太過顯眼,最好換過一件比較輕便的傢撐.」
大雞六立即荅應:「好的,我今晚不帶大斧頭.」便從懷裏抽出一把匕首來,說道:「有這件傢撐便夠了.」
大牛順關心愛徒,便向李廣問道:「你有沒有傢撐?」
李廣搖搖頭.卓叔也從懷裏抽出一把匕首來,塞在李廣手上,說道:「你用這把東西防身.」
大牛順對李廣道:「卓叔這把傢撐是件寶貝,可以削鐵如泥.你要小心攜帶著,不要把它弄丟了!」
李廣曾經聽說在榕樹灣那場血戰中,卓叔就是用這把匕首殺死那個最凶狠而且練過金鐘罩和鐵布衫的強盜.便即跪下來叩頭道:「謝謝卓叔,我會小心帶著.」
卓叔轉頭對師爺德說道:「德哥,請你把今晚的行動計劃說一遍.」
師爺德輕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說道:「今晚就依照林忠兄弟所說的,大牛順帶著大雞六和崩牙超,從那個狗洞中鑽進去.進去以後,便混進那些賊人群中.大雞六耳聽八方,專責偷聽他們的談話,打聽他們是何方神聖?聚集在這裏打算幹甚麼勾當?有沒有幹過火燒姑婆屋殺死顏婆婆那種喪天害理的事?」
大雞六荅應道:「遵命!」
師爺德繼續說下去:「崩牙超,你是眼觀四面.用你那雙金睛火眼,看清楚裏面的形勢,有多少人?輜重放在那裏?是些甚麼東西?那裏可以進攻?那裏可以退守?將來如果我們再作進一步的行動,大夥兒便要依靠你作盲公竹了.」
崩牙超也荅應道:「遵命!」
師爺德再說:「大牛順負責掩護這兩位兄弟,那就不用我再說了.」
大牛順也說了一聲:「遵命!」
「阿洪!」師爺德叫了一聲.
爛命洪立即像戲台上演戲一般叫道:「末將在.」
「你負責掩阿廣.」師爺德望了一眼他手上拿著的那桿齊眉棍,眉頭縐了一下,說道:「你這件傢撐太礙眼了,有沒有短傢撐?」
「有.」爛命洪放下手上的齊眉棍,從懷裏掏出三根一朿的短棒來,說道:「我可以使三節棍.」
李廣看見那三根短棍,覺得很好玩,便低聲對爛命洪說道:「洪哥,你把三節棍教我.」
爛命洪倒也爽快,說道:「可以,不過要問過你的師父.」
大牛順也是一樣爽快,立即說道:「我荅應了.阿廣,你就向阿洪叩一個頭,先多謝他吧.」
阿廣立即跪下來向爛命洪叩了一個頭,說道:「多謝洪哥.」
等到李廣叩過了頭,師爺德又再說下去:「我和卓叔就在狗洞外面接應你們.大約一個時辰,你們便退出來,不得有誤.」
卓叔也補充一句:「大夥兒聽清楚了?還有沒有甚麼問題?」
大夥兒都點頭,表示明白了.忽然有人問道:「我可以跟著你們一起去嗎?」
各人回頭來看,說話的人是林忠.聽到他提出這個問題,大家的目光不期然的都落在他的那雙腳和那枝木拐上面.
林忠當然明白大夥兒此時心裏想的是甚麼,頓時臉紅來嚅囁地說道:「我不
去了,免致妨礙了大事.」
「不,你當然要和我們一起去.」師爺德說道:「只有你熟悉地勢和道路,如果你不去,我們大夥兒便好像是一群瞎子了.」
大家都覺得爺德這番話有道理,可是……
「可是……」這個可是,郤由林忠說了出來:「我行動不便,恐怕走到天亮,也沒法到達那裏.」
「這件事你別擔心.」師爺德說道:「只不過,卓叔和我的年紀大了一些,氣力不及他們年青人.各位兄弟,誰願意捱這份義氣背起忠哥來走路?」
此時,大夥兒對林忠有著好感,幾隻手都舉了起來,爭著說道:「我來.」
師爺德說道:「我看,這件事就勞煩阿順好了.」
在他們之中,大牛順的輕功是大家都佩服的.既然師爺德指定他來背林忠,大家也就不再爭了.卓叔也說道:「阿順,那就勞煩你了.」
林忠聽說由大牛順來背他,著實不好意思.推辭道:「我還是不去好了.」
大牛順睜大了他那雙豹眼,說道:「你是想臨陣退縮?」
林忠連忙分辯:「我不是這個意思.」
大牛順說道:「既然不是這個意思,那就乖乖的跟隨我們大夥兒起程吧.」
他一邊說著,便彎下了腰,一手便把林忠那個瘦弱的身軀抄在背上.
師爺德說道:「大牛順,你走在前面,由忠哥指示路徑.」
大約走了大半個時辰,那間大宅巳經在望.師爺德吩咐道:「我們大家在這裏歇一下.」
大夥兒便停下步來,大牛順也把林忠放下.師爺德走到林忠身邊,問道:「現在,我們該怎麼樣?」
林忠說道:「如果我們從這裏一直走過去,由於地勢平坦,又沒有甚麼房舍和樹木掩蔽,那就很容易被對方發覺.以我的推測,他們一定會派人在屋頂上面把守.他們居高臨下,我們還未走過去,便會被他們見到了.」
大家都覺得林忠說得有道理.大牛順心裏想著:「老子把你這個跛子背來,倒也有些用處.」
略歇一下,林忠又說:「我們從右邊走過去,那邊有條小徑可以抄到大宅後面的山坡.那裏有樹林草叢,可以掩護我們.就算走近屋邊,也不會被人發覺.」
師爺德說道:「好,我們繼續起程.」
大牛順仍然是走在最前面,由背上的林忠指點路徑.大約又走了半個時辰,巳經來到一處山坡,那間大宅就在他們腳下.
「糟糕!」林忠在大牛順的背上驚叫起來.
大牛順連忙問道:「甚麼事?」順手也把他放下來.
林忠懊惱地說道:「都是我不好,忘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你說呀,是甚麼事情?」大牛順催問道.
林忠說道:「這裏是個懸崖,我沒有提醒你們帶繩子來,現在大夥兒怎麼能
夠下去?」
大牛順走到懸崖邊沿望下去,這裏距離地面約有四五丈高,以他自巳的輕功,跳躍下去完全沒有問題.可是,其他兄弟的輕功沒有那麼好,除非有條繩子,否則真的難以下去.
師爺德走過來問有甚麼事,大牛順指著懸崖說了自己的疑慮.師爺德想了一下,說道:「大家把腰帶解下來.」
習武的人腰間都朿著布帶,各人立即把腰帶解下來交給師爺德.他把腰帶續綁起來,便成為一條長繩子,把一頭綁著樹身,另一頭垂下懸崖,也就解決了這個難題.林忠心裏大為佩服師爺德的腦筋動得快.
師爺德弄好了布帶之後,向林忠說道:「請你向他們說明一下,狗洞在那裏?貓洞又在那裏?」
林忠說道:「從這裏下去,向左沿著牆邊大約走十來步就是狗洞.狗洞那邊是一片廣場,左右兩邊是矮小的平房,以前是傭僕居住的,如今可能會是那些強人的住所.前面的大屋,以前是主人住的,現在可能是由他們的頭領居住.」
李廣郤關心自己要鑽的貓洞,便忍不住問道:「忠哥,貓洞在那裏?」
看見李廣的猴急相,各人都幾乎想笑出來,但這畢竟是正經事,大家又不敢笑.林忠回荅道:「你下去後,沿著牆邊往右邊走,大約二十多步,小心一點察看,便會見到那個小洞,裏面便是廚房.」
「我和卓叔、忠哥就在這裏接應大家.任務完成之後,各人便由這裏上來.」師爺德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立即補充說道:「你們在上來之前,輕聲的報上名來,否則我們會把你當作敵人,一刀把你剁了.」
各人點頭說聲:「知道!」
「好,現在你們下去吧!」卓叔下了命令.
大牛順平時在舞台上演戲,疊起六張八仙桌也有四丈多高,他在最高的那張八仙桌上跳躍下來,一連打幾個筋斗便落在舞台上,臉不紅,氣不喘,那巳經是習慣了的.如今這個懸崖雖然稍為高了一些,只見他一個鷂子翻身,再連續翻了幾個筋斗,便巳平平穩穩的落在地上.此時大夥兒若不是身在險境,真的會一齊高聲喝采.
各人相繼攀著布帶下了懸崖.大牛順對李廣說了一聲:「小心!」又向爛命洪低聲說道:「阿洪,我把阿廣交給你照顧了.」
爛命洪也低聲說道:「大牛順,你放心,總之有我就有阿廣,若是沒有阿廣就沒有我.」
他們兩人一握手,便分道揚鑣的分向左右兩邊走去.
大牛順向左沿著牆邊走了大約十多步,便看見那個狗洞了.心裏想著:「這個跛子不簡單,老子背了他走一段路也都值得.」便低聲對大雞六和崩牙超說道:「到了!」
大牛順正想彎下身軀去鑽狗洞,大雞六趕緊伸手一攔,低聲警告道:「別動,裏面可能有狗!」
大牛順知道大雞六的聽覺最敏銳,立即躍後一步,那雙手巳伸到朿著飛刀的皮帶上,蓄勢待發.崩牙超郤提醒他:「把跛仔的牛肉乾拿出來.」
大牛順一想,自己幾乎把這件事忘記了,便立即在襟懷裏把林忠交給他的那包牛肉乾拿出來.就在這時候,聽到嚎嚎聲響,一頭惡犬巳在洞口伸出頭來.大雞六正想舉起匕首插下去,大牛順低聲喝道:「且慢!」便把手上的一塊牛肉乾往那頭惡犬的嘴巴抹去.那頭惡犬伸出長舌舐了一下,說時遲那時快,嚶的一聲便倒了下來,竟然昏迷過去了.
崩牙超歡喜得幾乎跳起來,說道:「跛仔的東西,很靈!」
可是,那頭昏迷了的惡犬郤把洞口塞著.大雞六力大如牛,雙手握著狗頭用力一拖,便把這頭惡犬拖出洞外.崩牙超彎下身來,正想鑽進洞裏,突然往後一躍,連聲音也都顫抖起來,說道:「不得了,那邊有十多頭大傢伙,正在環狩在洞口呢.」
大牛順說道:「是牛肉乾的香味把牠們都引來了.」
大雞六說道:「趕快把幾塊牛肉乾丟進去孝敬牠們.」
大牛順立即把牛肉乾撕了幾片,從那個狗洞丟進去.歇了一會,便聽見嚶嚶聲音.崩牙超再彎身從洞口望過去,喜悅的說道:「都倒下來了,都倒下來了.」
沒有了那些惡犬威脅,大牛順他們便很從容地鑽過了狗洞.大雞六看見那十多隻像小牛那般大的惡犬,橫七豎八的都躺在地上,不禁縐起眉頭來說道:「若是被賊人發現牠們都倒下來,那時就會打草驚蛇.」
崩牙超同意大雞六的說法,便問:「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大牛順看見旁邊有條坑溝,人急智生,便道:「我們合力把這些傢伙丟進坑溝裏去.」
他們兩人點頭.大雞六力氣很大,一手一頭的便把那些身軀軟綿綿的惡犬拖到坑邊,再加上一腳便把牠們踼下溝裏去.大牛順和崩牙超也在旁幫忙,很快的便巳弄妥了.崩牙超看見溝邊有幾塊破爛木板,便搬過去把坑溝蓋著,即使有人從這裏經過,也不會發覺坑溝裏會躺著十多頭龐然大物的惡犬.
他們把這一切都弄得妥當之後,立即背靠背的站在一起,六隻眼睛同時望向四方八面.他們都曾久經戰陣,時常併肩作戰,擺出這樣背靠著背的陣勢,和敵人打鬥起來就不會腹背受敵.
正如林忠所說,廣埸的兩邊都是矮屋,有些有燈光,有些沒有燈光.由於師爺德說過,他們這夥人由大牛順率領,大雞六便低聲向他討主意:「順哥,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大牛順左看看,右望望,聽到兩邊屋裏都有人聲,顯然是這些賊人在那麼深夜還未就寢.他一時之間也拿不定主意,轉頭向崩牙超問道:「你說呢?」
「既然巳經進來了,就算是龍潭虎穴都要闖一闖.」崩牙超說道:「我們就先往左邊瞧瞧吧!」
「好!我們先往左邊瞧瞧.」大牛順還未說完便帶頭先行,因為他是這夥人的頭領.
就在他們走近矮屋門前之時,裏面突然衝出來一個彪形大漢.大牛順的右手還拿著那包牛肉乾,但左手巳經摸著腰間皮帶,正準備著拔出飛刀.大雞六和崩牙超的手也伸到懷裏摸著武器,打算隨時抽出來展開廝殺.
「你們不陪老子喝酒,跑出來幹甚麼?」那個大漢高聲叫嚷著.
大牛順他們定睛一看,這名大漢左手拿著個酒葫蘆,右手擎著一條雞腿,滿臉醉容,噴出來的酒氣,三尺外都可以聞到,顯然是個醉漢,便不約而同的噓了一口氣,摸著武器的手也鬆了下來.
雖然這個醉漢不懷惡意,但大牛順被他攔著去路,進既不得,退又不能,便思量著如何把他打發.
可能是酒醉也有三分醒,這個醉漢指著大牛順他們問道:「你們的臉孔陌生得很,是那一個山頭的?」
大牛順驀地一驚,他的左手又伸向腰間皮帶.崩牙超倒是人急智生,反問道:「你又是那一個山頭的?」
那名大漢說道:「說出來別嚇壞了你,我是獅頭山的大頭目醉金剛.」
崩牙超倒會做戲,立即拱手為禮,說道:「原來是醉金剛大哥,我們早巳聽聞你的大名,如雷貫耳.」
「你這小子倒也識趣.」那名大漢哈哈大笑,說道:「你們一定是新來的,五湖四海都是好朋友,你們也喝一口酒吧!」
那人說著,便把酒葫蘆遞過來.大牛順此時頗為尷尬,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那人說道:「你不喝酒嗎?那麼,就吃一口雞腿吧.」又把雞腿遞過來.
那條雞腿是巳經吃過的,大牛順更加不敢接受,連忙伸手擋住.他手上本來拿著那幾塊牛肉乾,忙亂之間,雞腿和牛肉乾擦了一下.那個大漢說道:「你這小子不識抬舉,這條雞腿你不吃,老子樂得自己享受.」
他說著,便把雞腿拿到自己嘴邊,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只是眨眼工夫,那個大漢便雙腳一軟,倒在地上巳是昏迷不醒.大牛順覺得蹊蹺,喃喃自語道:「他剛才還能說話,怎會一下子醉倒得那麼快?」
崩牙超提醒他:「是你手上的那塊牛肉乾的功效呀!」
大雞六也說道:「想不到跛仔的牛肉乾,不但能治狗,還能夠治人,真是好寶貝!」
就在這時候,有兩個人拿著燈籠走過來.大牛順他們恐怕被對方識破身份,便立即蹲下來假意扶持著那個醉漢.
這兩個人走到他們面前,其中一個人把燈籠在醉漢的臉上照了一下,說道:「是醉金剛,他又喝醉了.」
另外一人,說話的聲音頗有威嚴:「這個傢伙終日不幹活,就只知道喝酒.」
大牛順他們不敢聲張,扶著醉金剛站了起來.那人向他們問道:「你們是獅頭山的人嗎?」
崩牙超最為乖巧,連忙回荅:「是!」又指著大牛順和大雞六說道:「他叫張三,這是李四,我是王六.」
那人說道:「我是這裏的楊總管.你們把醉金剛安置好了,便回來見我.」他指著右邊的一度門戶.
「是,是!」大牛順等連忙哈腰荅應.那兩個人便走進了右邊的那間房子裏去.
「把這傢伙弄到那裏去呢?」崩牙超向大牛順討主意,因為他畢竟是他們的頭領.
大牛順說道:「我也不知道他住在那裏.」
「那還不容易?」大雞六氣力大,扯著醉金剛的腰帶便把他整個人提了起來,一直走到剛才經過的坑溝,對崩牙超說道:「勞煩你把木板揭開.」
崩牙超依照他的話,彎腰把木板揭開了.坑溝裏那十幾頭惡犬,橫七豎八的躺著,還是昏迷未醒.大雞六輕喝了一聲,便把醉金剛那個碩大的身軀拋了下去,壓在那些惡犬上面.然後拍拍手掌說道:「這不就弄得很妥當了嗎?」
崩牙超一邊把木板蓋上,一邊說道:「大雞六,你好缺德.等會兒那些惡狗醒過來,怕不把這個醉金剛撕碎了?」
大牛順沒有忘記自己是頭領,便向他們兩人問道:「剛才那個甚麼楊總管的,叫我們安置好了醉金剛之後便去見他.你們說,我們去是不去?」
「怎能不去?」崩牙超說道:「既然那個楊總管巳經把我們當作自己人了,我們還不趁著這個機會去探聽他們在幹些甚麼勾當?」
大雞六也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大牛順說道:「那麼,我們就去吧!」
他們走進那間屋子,裏面的擺設就好像是個賬房,桌上還放著一大疊賬簿.那個楊總管坐在桌邊喝茶,看見大牛順他們進來,便吩咐站在身旁的那人說道:「阿均,搬貨的不夠人手,你把他們帶去幫手.」
「知道.」那個阿均荅應一聲,便向大牛順他們揮手說道:「你們跟我來!」
大牛順三人便跟著阿均走出房子.那個阿均一邊走一邊說道:「你們的臉孔很陌生,是新來的嗎?」
崩牙超的反應比較敏捷,立即回荅道:「因為你們這裏的人手不夠用,我們的醉金剛大哥便派人回山,通知我們立即趕來幫忙.」
阿均說道:「看來你們的那個醉金剛大哥,雖然每天喝得醺醺大醉的,頭腦還不算得怎麼糊塗.」
大雞六也幫腔說道:「當然不糊塗呀,要不然怎麼能夠做我們的頭目?」
阿均一直把他們帶到大門口.此時巳經是三更半夜,兩扇大門不但筆直的打開,門前還站著許多人,有些人持著火把,把大門內外都照得很光亮.
阿均吩咐道:「你們在這裏等著,待會兒幫忙大夥兒搬運貨物.」
大牛順向那些人望了一眼,只見大夥兒都不說話,神情緊張,其中有些人還拿著刀劍棍棒,恍惚如臨大敵.他和大雞六、崩牙超交換了一個眼色,便也不言不語地站立在人叢中,等著看這一場好戲.
沒有多久,便聽見一陣咿咿呀呀的車輪聲響從前面傳來,這裏的人神情就更加緊張了.大牛順的心裏想:「怎麼會在三更半夜搬運東西,莫非這是賊贓,見不得人的?」
一行列的手推車終於出現在眼前,每輛車都載著兩個結實的大木箱.大牛順心裏算著數目,一共是十六輛車子,那就是說,大木箱就有三十二個了.除了每輛車有一個推車的車伕之外,持刀拿棒在車旁護衛著的大漢也有十多廿個人,全是臉上殺氣騰騰的,使人一看便知道這些人不是善類.這樣龐大的隊伍郤要在半夜三更趕路,更加顯得這些貨物有點兒來路不明.
手推車停在大門前,那個楊總管巳經從裏面出來了.他頤指氣使的說道:「你們大夥兒把東西扛進去.阿均,你在前面帶路.」
「你們兩個人搬一箱,跟著我來!」那個阿均很神氣,完全是一派狐假虎威的模樣.
站在門前的人便都上前,把手推車上的大木箱卸下來,兩個人合扛一箱往屋裏走.大雞六也走過去像其他人那樣的把木箱卸下來,他掂量了一下木箱的重量,只是他一個人也能扛得起.但此時他不敢逞強,郤裝模作樣的和大牛順合扛著一個木箱.
崩牙超也上前去扛木箱,他的拍檔郤是一個像瘦皮猴那樣的傢伙.他們扛著木箱走路時,崩牙超向他打招呼:「大哥,我該對你怎麼稱呼?」
那人向崩牙超望了一眼,反問道:「你是那一個山頭的?」
崩牙超正想說自己是獅頭山的,說話剛到唇邊便立即吞回肚子裏去.因為想到萬一對方真的是獅頭山的人,那就豈不是假鍾馗遇著真鍾馗了?他人急智生,連忙轉口說道:「我們是小山頭,說出來怪羞人的,不像你老哥的名山大寨.」
那個瘦皮猴說道:「我們獅頭山也不算得是甚麼的名山大寨,只是湊合起幾個人混一口飯吃吧了.」
崩牙超暗叫一聲:「好險!」幸好剛才自己把要說的話縮回去,否則這場戲就沒法再唱下去了.
「你們的醉金剛大哥英雄了得,跟著他混也不錯呀!」崩牙超隨手送上一頂高帽子.
「你認識醉金剛?」那個瘦皮猴問道.
「說來話長了.」崩牙超很會編故事,隨口便說得出來:「那時候,醉金剛大哥還沒有上山,我們幾個小混混曾經跟他一起撈過世界.」
「啊,原來是自家人.」那個瘦皮猴說道:「我叫做鄧根,你老兄呢?」
「我叫王六.」崩牙超說了自己的假姓名.
「你怎麼會來到這裏?」鄧根問道.
「我們在鄉下混不下去,便想上山投靠醉金剛大哥.大哥說,這裏正欠缺人手,便把我們介紹給楊總管,在這裏混一口飯吃.」崩牙超就有這個本領,說謊從來是不會臉紅的.
「醉金剛呢?」鄧根縐起眉頭:「今晚好像沒有見過他.」
「他喝醉了,剛才我扶他去睡了.」崩牙超想到醉金剛如今躺在坑溝裏,正在和那十多頭惡犬睡在一起,差點兒要偷笑出來,後來總算是忍住了.
他們跟著大隊把那個木箱扛進了一個像倉庫那樣的地方,裏面巳經有著幾十個箱子,排列得十分齊整.崩牙超看見大牛順和大雞六巳經把箱子放下,便向他們打了一個眼色.就在他們走出倉庫的門檻時,郤聽見有人在說話.
「你巳經點齊了?一箱也沒有少?」說話的聲音有點奇腔怪調.
又聽見楊總管恭恭敬敬的荅道:「佐治大人,小人巳經得點數得很清楚,一箱都不缺.」
聽到那種奇腔怪調,大牛順他們心中立即打了一個突兀.因為他們在榕樹灣賊船的那一場血戰中,就曾經聽過這種奇腔怪調,是那個拿著火槍的洋人說的.那時他們的險惡情況,可以說是九死一生,所以對於這種奇腔怪調的印象特別深刻,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們郤想不到,在這裏竟然又聽到這種奇腔怪調了.
更使到他們驚愕的,郤是楊總管竟然稱呼那個洋人是佐治.在那晚的血戰中,那個洋人佐治不是巳經被大牛順用那一招「長虹貫日」殺死了嗎?怎麼這裏又走出來一個洋人佐治,難道這個傢伙復活了?他們郤不知道許多洋人的名字都叫做佐治.
大牛順他們連忙抬頭望過去,不約而同的噓了一口氣.因為被大牛順殺死的那個佐治是個瘦子,而眼前的這個佐治郤是個大胖子,他的肚皮脹鼓鼓的像懷著一個大西瓜.
那個狐假虎威的阿均郤在催促了:「快去,快去,把那些箱子都搬進來.」
大牛順他們便再走出門外,繼續搬運那些木箱.此時郤看見有人押著幾個婦女進來,那些女人雙手被縛著,連嘴巴也被一些東西塞著而沒法呼叫.有一個女人走慢了一步,便被押著的大漢狠狠地抽了一皮鞭.
「根哥,那是甚麼玩意?」崩牙超低聲向他的拍檔問道.
鄧根也低聲回荅:「這幾個女人不知道他們是從那裏抓來的.因為那個洋人要找中國女人陪他睡覺,楊總管便吩咐他的手下去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是不是從妓寨裏找來的?」崩牙超又問.
「不是!」鄧根說話的聲音更低了:「聽說那個洋人不喜歡妓女,他要弄的是良家婦女.」
崩牙超說道:「這是作孽呀!」
鄧根說道:「這個洋人作孽的事情可多著呢!上次弄來的幾個女人,因為不肯就範,後來也就下落不明了.」
「那麼,你知道那些大木箱裏裝的是甚麼東西?是打劫得來的金銀珠寶嗎?」崩牙超便打蛇隨棍上的,想從這個瘦皮猴的口中打探箇中秘密.
「你以為世界上就只有有金銀珠寶最值錢嗎?」鄧根的笑容有些詭秘.
「我自出娘胎就是個如假包換的窮措大,只曾聽過人家說,金銀珠寶是最值錢的東西,不過我還未見過.」崩牙超說道.
「你真是孤陋寡聞.」鄧根把嗓子壓低,他的聲音只有崩牙超僅僅可以聽得見:「告訴你吧,那是鴉片煙!」
「你說那是……」崩牙超還未說完,鄧根便巳用手掩住了他的嘴吧,神色也慌張起來:「別嚷,若是嚷出來,我和你這兩條小命都過不了今晚.」
這時候,大牛順和大雞六巳經走過來,暗地裏向崩牙超打個手勢.崩牙超突然想起,和卓叔他們約定的時間巳經差不多了,便向鄧根說道:「我去看看醉金剛大哥醒過來沒有,你一同去嗎?」
鄧根連忙擺手,說道:「最怕他纏著要我喝酒,我寧願去那邊和哥兒們賭兩手.不礙你了,你去吧!」
崩牙超迎著大牛順,打了個手勢,彼此巳經會意,他們三人便向狗洞那邊走去.
這一邊,李廣依照林忠所說的話,從布帶上滑下來之後,便沿著牆邊往右摸索過去,大約走了十餘步,便巳摸到牆腳跟有一個小洞.這個小洞真的是只有他才可以鑽進去,便回頭向跟在後面的爛命洪說道:「洪哥,我要進去了.」
爛命洪說道:「一切小心,我在外面等候著你出來.」
李廣從這個貓洞鑽進去,他雖然沒有甚麼江湖歷練,但頭腦十分敏銳.他的頭顱剛通過洞口,便立即抬起頭來視察裏面的環境.正如林忠所說的,裏面果然是個廚房.
此時巳是三更半夜,想不到這個廚房還是很熱鬧,有五六個人正在忙碌地工作.李廣趁著沒有人發覺,趕快爬了進去.洞口旁邊恰巧是個柴草堆,他便躲進了柴草堆的後面.
這時候,他聽見有人走進廚房來大聲傳話:「有大隊人馬回來了,他們在路途上連水也沒多喝一口,馬上便要給他們開飯.楊總管說,如果誤了事,每人要被抽十鞭子.」
接著便有一個沙啞嗓子說道:「大家聽見了沒有?還不趕快幹活!若是要老子陪你們一起捱鞭子,就萛你們是老母雞,老子也要和你們睡一覺來補償補償.」
李廣從柴草堆後面探出頭來,看見那個正在叱喝的人是個禿子,鼻子塌了半邊,三分像人,七分似鬼.再看其他人,有五六個婦女正在忙碌著幹活,都是中年以上的婦人.她們蓬頭垢面的,看來巳經累得快要倒下來了,但還是勉強掙扎著的在煮飯弄菜.
有一個年紀較長的老婦正在炒菜,她一邊幹活,一邊用衣袖揩拭臉額上的汗水.她忙了好一會,突然身體搖搖若墜的,好像有點支持不住.旁邊一個婦人說道:「顏大姐,你巳經一晝夜沒有歇息過了,停一下吧,讓我來替你炒菜.」
那個老婦搖頭道:「我……我還可以……」她的話還未說完,人巳經昏倒過去.那個婦人連忙扶著她,旁邊另一個婦人也走過來幫忙.
「就讓她躺下來歇息一下吧!」那個禿子搖著牛山濯濯的腦袋說道:「真麻煩!偏偏那個洋鬼子和楊總管都喜歡吃她弄的菜,她才活得到今天.」
兩個婦人扶著那個老婦走到李廣藏身的柴草堆前面,把她放下來躺在乾草上.李廣恐怕被她們發覺,不但身體不敢動一下,連呼吸也都摒息起來.
那兩個婦人回轉身來又忙著幹她們的工作了.李廣此時輕輕伸出頭來,下意識地向那個躺在他面前的老婦人望了一眼.不料不看猶可,就是看了這一眼,他驚恐得幾乎跳了起來,也幾乎叫了起來:「那不是顏姨婆嗎?」
李廣的手掩著自己的嘴巴,心裏郤在嘶叫:「顏姨婆不是在姑婆屋裏被燒死了嗎?怎麼會在這裏出現呢?莫非是因為她死得太慘,冤魂不息要來報仇?」
過了好一會,李廣驚魂甫定,心裏在想:「看來顏姨婆還沒有死,只是被這些強盜捉來了做苦工.剛才那個禿子不是說過嗎?那個甚麼洋鬼子和楊總管都喜歡吃她弄的菜,就因為顏姨婆有這一手絕活,才能把性命保存下來.」
李廣真想走出來搖醒顏姨婆細問究竟.可是,他如今是身在險境,稍為動一下都會被人發覺,若是被捉住了就後果堪虞,甚至會牽連到爛命洪和大牛順他們,也破壞了卓叔和師爺德的全盤計劃.
此時,李廣只好隔著一個柴草堆怔怔地望著顏姨婆.他記得私塾老師以前教過的一句話,哈!這次就記得很清楚,叫做「咫尺天涯」.對極了,如今自己和顏姨婆相處得那麼近,甚至連顏姨婆呼吸的聲音都清楚地聽得見,郤是無法和她說一句話,那不就是老師所說的「咫尺天涯」了麼?
可是,當他想到自己此行的任務,郤又驚出了一身冷汗來.因為師爺德曾經囑咐過,倘若聽見大牛順他們在外面放起沖天炮時,自己便要在廚房裏放火,來擾亂那些強盜的軍心.可是,在放火之後,自己可以趕快從那個貓洞爬出去,顏姨婆還是昏迷不醒,豈不是會被活活燒死?
握著卓叔交給自己的火石和火鐮,李廣的手也顫慄起來了.一個斗大的問號迴旋在腦袋裏:「如果聽見沖天炮的響聲,自己放火還是不放?」
李廣此時正在天人交戰,眼前恍如有著一團濃霧,連自己身在何處都幾乎忘記了.突然,他聽見有人低聲呼喚自己的名字,立即驚醒過來.最初以為是爛命洪在外面呼喚他.但細心再聽一下,呼聲不是來自牆外,而是發自身邊,不禁驚愕得目瞪口呆.
「阿廣,阿廣!」這聲音很熟悉,噢!是顏姨婆的聲音:「我早就看見你進來了.」
阿廣更加吃驚了,還以為老人家是老眼昏花,郤原來在自己鑽貓洞進來時,巳經被顏姨婆看見了.他心裏想:除了顏姨婆看見之外,不知道還有沒有人看見自己?
「你怎麼會來到這裏?」顏姨婆低聲問道.
李廣心裏說:「這句話應該是由我問你才對.」忽然想到自己是奉命來這裏放火,便著急地問道:「如果這裏失火,你們能不能夠逃出去?」
「你說甚麼?」顏姨婆不明白.
「你不會明白的.」李廣說道:「我還以為你巳被燒死了,所以和一群兄弟來替你報仇.如今看到你沒事了,便要想辦法救你出去.」
「這裏的人很兇,你不要冒險.」顏姨婆說道:「我的年紀巳經那麼大了,也不在乎甚麼時候死去,只是別把你的小命賠上了.」
就在這時候,那個禿子走過來了,伸腳向顏姨婆踼了一下,喝道:「臭八婆,詐死嗎?快些起來幹活!」
顏姨婆掙扎著站起來.那個禿子又說:「要不是你弄菜還有一手,你這條老命早就沒有了!」
李廣在柴草堆後面望得兩眼冒火,伸手摸進懷裏,正想抽出卓叔給他的那柄匕首來,衝出去插在禿子的胸膛上.忽聽見洞外有一聲貓叫,那是他和爛命洪預先約好了的.若是連續三聲貓叫聲,就要立即放火;若是長長的一聲貓叫,那就表示太平無事,可以安然撤退了.
聽到爛命洪發出這長長的一下貓叫聲,李廣恍如是皇恩大赦.瞧著那個禿子正在注視著顏姨婆蹣跚地走回灶鍋那邊去時,他便連忙彎身從洞中鑽了出去.
李廣剛站立起來,便巳聽到爛命洪說道:「師爺德巳經有訊號叫我們回去了.」
李廣此時的腦袋仍然是一片糊混,他在想著:「倘若剛才爛命洪的裝作貓叫是連續三聲,而不是長長的一聲,那麼,自己是放火還是不放呢?若是放火,顏姨婆便會被活活的燒死,那就等如自己親手殺死顏姨婆;倘若不放火,萬一大牛順他們逃不出重圍而被強徒們殺死,自己的良心又怎麼能過得去呢?」
「喂,你怎麼了?」爛命洪在李廣的肩膀拍了一下,問道:「是撞了邪嗎?」
李廣定過神來,說道:「沒有甚麼,只是在廚房裏被火煙燻了一下.」
爛命洪道:「那麼,我們快走吧!」
「順哥他們怎麼樣了?」李廣關心問道.
「不知道.」爛命洪回荅道:「別心急,上去就知道了.」
他們兩人攀著布帶登上山坡,便巳看見大牛順他們.李廣正想把遇見顏姨婆的事告訴大家.師爺德巳搶先開口了:「此地不宜久留,有甚麼話,回到紅船再說吧!」
仍然由大牛順背著那個瘸子林忠,急著趕路回去,沿途大家都沒有說話.郤把李廣憋得很辛苦,因為他急著要把顏姨婆還沒有死的喜訊告訴大家,也急著要懇求卓叔和師爺德設法把顏姨婆救出來.
回到紅船,聽到遙遠傳來的更鼓聲音,此時巳是四更時份.紅船上除了人們熟睡的鼻鼾聲,再無其他動靜.卓叔和師爺德對望了一眼,恍惚有了默契似的.師爺德低聲說道:「大夥兒今晚辛苦了,明天起來再說話.」
李廣雖然躺了下來,郤是輾轉反側,無論怎樣都睡不著.想到顏姨婆被那些賊人奴役到暈厥,她的年紀那麼大,還要受這種活罪,便不禁偷偷的飲泣起來.忽然有一隻手伸過來把他拉了一下,接著那人便起來走到船尾去.
那個人的行動雖然不便,但很小心的扶著艙板緩慢地走出去,免致驚醒其他人.李廣認得他的身影是林忠,便也偷偷地爬起來,跟隨著走到船尾去.
「阿廣,你好像有心事.」林忠坐下來,把李廣招到身邊,低聲的問道.
「顏姨婆還沒有死.」李廣的聲音雖然儘量減低,但仍無法壓抑興奮的心情.
「你說甚麼?」林忠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麼,在姑婆屋裏被燒死的又是甚麼人?」
「我巳經和顏姨婆見過面了,她真的沒有死.」接著,李廣便把在廚房裏遇到顏姨婆的經過說了一遍.
「真是謝天謝地!」林忠跪下來向當空叩頭.李廣看見林忠對顏姨婆那麼關心,內心也很感動,便把顏姨婆目前淒苦的處境向他說了.
「看見那些賊人把顏姨婆那麼磨折,當時我恨不得奮不顧身的把她救出來.」李廣說話時,還拔出卓叔給他的那柄匕首揚了一下.
「幸好你當時沒有這樣做.」林忠噓了一口氣說道:「否則,不但救不出顏婆婆,還會賠上你這條小命,甚至還要連累了大牛順他們.」
李廣咬牙切齒的說道:「我恨不得如今馬上天亮,早些把這件事告訴卓叔,請求他老人家設法把顏姨婆救出來.」
「我巳經全聽見了.」說話的竟然是卓叔的聲音,李廣和林忠不禁被嚇了一跳.
「卓叔!」李廣連忙跪下叩頭.林忠因為腿腳沒有那麼靈活,稍遲了一會兒才能夠跪下來.兩人不約而同的懇求道:「請你老人家做好事,把顏婆婆救出來.」
卓叔長長的噓了一口氣,說道:「看來如果現在不說清楚,大夥兒全都睡不著覺了.」此時,他把聲音略為提高了一些,說道:「你們都出來吧.」
李廣和林忠頓時睜大了眼睛,因為師爺德和大牛順大夥兒全都在船艙裏伸出頭來.李廣和林忠以為自己走到船尾來,只是兩人悄悄地說話,郤料不到大夥兒也像他們那樣睡不著,都爬起來偷聽著.
「我們在這裏說話,會妨礙了人家睡覺,我們到岸上去說吧.」卓叔的話剛說完,大牛順就急不及待的一個跟斗翻過去,便巳無聲無息的站在岸上.崩牙超他們的輕功沒有大牛順那麼好,也就輕踮著腳步的由跳板走到岸上去.
他們走到一個樹叢,卓叔說道:「我們就坐在這裏談談吧.」
師爺德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他對大雞六說道:「六哥,你的耳朵靈,如果發覺有人走近,便給我們一個訊號.」
大雞六荅道:「知道了!」他便獨個兒守候在樹叢外面.
「阿廣那邊的情形,他剛才巳經說過了.」卓叔轉頭向大牛順問道:「你們說說,看見了些甚麼?」
大牛順說道:「還是讓阿超來說吧!因為他曾經和一個小賊談過話,知道得比我多些.」
卓叔也同意,便說:「阿超,你說吧!」
於是,崩牙超便從鑽進洞裏之後,迷暈了那些惡犬和醉金剛說起.一直說到從那個小賊瘦皮猴鄧根口中,打聽到那些在半夜運來的貨物,原來是鴉片煙.崩牙超的口才好,他陳述今晚三人夜探大宅的經過,就好像說書先生講故事那麼精彩,各人都聽得十分驚心動魄.
聽完了崩牙超的講述,卓叔向師爺德問道:「德叔,你認為這是怎麼的一回事?」
師爺德的腦筋動得很快,藉著一兩聲乾咳來稍作思考,便巳明白箇中大概.他說道:「如今兩廣總督林則徐大人在虎門一帶駐紮重兵,禁止那些洋人把鴉片煙運進來.這個洋人佐治竟然勾結那個奸商楊總管,招徠一些三山五嶽的亡命之徒,把鴉片煙偷運進來,戕害我們的同胞,真是罪大惡極!」
李廣忍不住插嘴問道:「那麼,他們為甚麼要燒掉顏姨婆的姑婆屋呢?」
師爺德還未來得及回荅,崩牙超便巳搶先說了:「依我猜想,因為姑婆屋距離大宅太近,礙著他們幹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於是便來一個剷草除根.」
師爺德點頭,看來他是同意崩牙超的說法.
林忠心中憋著一個疑團,也忍不住問道:「為甚麼顏婆婆她們那麼幸運,能夠逃出生天,郤又被那些賊人捉去在廚房做苦工呢?」
師爺德微笑道:「這就是顏婆婆的廚藝了得,救了自己的一條性命.那個管廚房的賊人不是說過麼?那個洋人和楊總管就是喜歡吃顏婆婆弄的順德小菜.」
爛命洪此時郤想起了一件事,也把嘴巴插了進去:「在姑婆屋裏被燒死的,郤是些甚麼人呢?」
師爺德說道:「剛才阿超不是說過了嗎?是那個小賊說的.那個甚麼楊總管為了討好洋人,擄掠了幾個良家婦女來讓那個洋人開心,這些良家婦女不肯就範,後來也就下落不明了.這顯然是她們巳經被殺死,而那個楊總管趁著火燒姑婆屋之時,就派人把她們投火堆裏去,來一個毀屍滅跡.」
各人都覺得師爺德這樣的推測十分合理.大夥兒想到那個楊總管如此卑鄙凶殘,不禁都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即要把此人碎屍萬段.
就在這時候,然聽見一聲淒厲的鳥叫,各人臉上立即現出警戒的神色.因為這不是真正的鳥叫聲音,而是外面大雞六發出警告的訊號.
師爺德立即一個箭步走到大雞六身邊,低聲問道:「甚麼事?有人走來?」
「是的,有人來了!」大雞六低聲回荅:「不過,不是走來,而是爬著來的.」
「有多少人?」師爺德著急地問道.
「只有一個人,而且,好像行動不大方便.」大雞六說.
「我們走過去看看.」師爺德招呼其他人.大牛順走得最快,轉眼間巳經找到了那個人.
那個人俯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好像巳經暈迷過去了.大牛順本來想抽出短刀來防備,可是看到那個人的情況,便連短刀也懶得抽出來了.因為此人全身赤裸,身上當然不會藏有武器.此時天色巳經有點泛白,在微弱的晨光下,可以看見這個人的背上滿佈著纍纍鞭痕.
大夥兒都巳經走過來了.崩牙超覺得此人的瘦削身材有點熟悉,便把他的身軀翻轉來.此人的臉孔全是血漬,一時間亦辨認不出來.崩牙超隨手拔了一把青草,把那人臉上的血漬抹去.當對方的臉孔可以約略辨認時,他便不禁驚叫起來:「他是鄧根,就是和我一起搬貨物的那個人.」
可能因為被青草抹過臉孔,那個瘦皮猴悠悠甦醒過來.他矇矓的看到崩牙超的臉孔,便像發瘋似的叫道:「我終於找到你了!」
崩牙超吃了一驚,自忖和這個瘦皮猴只是在大宅裏見過一面,談過幾句話,前生無冤,今世無仇.但如今看到他的神色,就好像是找到了殺父仇人似的,便連忙問道:「你找我有甚麼事?」
「唉!」鄧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可能他身上的傷勢不輕,又跑了一段很長的路,精神極為不濟,好像又要暈眩過去.大雞六從懷裏掏出那個永不離身的酒瓶,打開塞蓋便向鄧根灌了兩口.這個方法果然很管用,鄧根的精神轉眼間便回復過來.
「王六,你害得我們很慘!」鄧根開口便這樣說,大夥兒以為他仍然是神智不清,認錯了人.
「當時我不敢向他說出自己的真姓名,便隨便捏造了一個假名字叫做王六.」崩牙超連忙向大家解釋.他轉頭又向鄧根問道:「雖然我們是萍水相逢,也可以算得上是朋友,我又怎會害你?」
「這也難以怪你,因為你害了我們,自己郤不知道呀!」鄧根說話時,可能是觸動了身上的傷勢,忍不住「哎呀」的叫了一聲.
卓叔說道:「德哥,你身上有帶著金瘡葯嗎?勞煩你替這位兄弟治理一下.」
師爺德對於醫理素有研究,習武的人更會把金瘡葯時常帶在身上,以便不時之需.當下便在崩牙超幫忙下,把一些清涼的葯膏塗抹在鄧根那個鞭痕纍纍的身上.師爺德這些葯膏果然有效,鄧根不但覺得身上的痛楚巳大為減輕,精神也就抖擻起來.
「那些人突然發覺惡犬完全不見了,後來在坑溝裏找到了牠們,便知道牠們巳經著了人家的道兒了.那個楊總管說恐怕有內奸,便把大家集合起來點查人數.在點查的時候,楊總管的得力助手阿均問醉金剛,他的手下張三、李四和王六怎麼不見了?」鄧根說到這裏,崩牙超便打岔的向大夥兒解釋說:「張三、李四和王六,是我們胡謅出來的假名字.」
鄧根繼續說下去:「醉金剛說自己的部下沒有這三個人,那也怪不得他,可能他遇到你們的時候,巳經喝得爛醉如泥了,而且也著了你們的道兒,暈迷著和那些惡犬腄在一起.只有我見過你們三個人,郤又不知道你們的來龍去脈,當然不敢說出來.那個楊總管便把我們獅頭山的幾個人綁起來,用嚴刑威迫我們,要我們供出你們在那裏?究竟有甚麼陰謀?我們確實不知道,當然也說不出來,於是,便被他們打得遍體鱗傷了.」
師爺德向鄧根問道:「你怎麼能夠逃得出來呢?如今你打算到那裏去?」
鄧根說道:「我在大宅裏的時候,無意之間發現了一條秘道.這條秘道可能連楊總管那些人都不知道.我趁著看守我們的人睡著了,掙開了綁繩從那條秘道逃出來.獅頭山上還有幾個兄弟,我打算回去召集他們,趕回去把醉金剛和那幾個苦難兄弟救出來.」
「獅頭山距離這裏有多少路程?」師爺德問道.
「如果我沒有受傷,一日一夜也可以走得到回去.」鄧根荅道.
師爺德伸手摸著下巴,兄弟們都知道他摸下巴的時候,就是在動腦筋想計謀.只聽得師爺德再向鄧根問道:「你巳經受了傷,看來不容易趕得及回到老巢去了.而且,你們山上就只有那麼幾個人,即使傾巢而出,就能夠把醉金剛他們救得出來麼?」
「我知道即使把那些兄弟召來,對付楊總管他們也像以卵擊石.」鄧根說到這裏,便嚎哭起來:「可是,我怎麼能夠看著醉金剛他們就這樣的死去?即使要死,大夥兒也要死在一起.」
卓叔輕拍著鄧根的肩膀,說道:「好一個有義氣的漢子!」
師爺德郤縐起眉頭來,說道:「可惜誤入岐途,郤和那些壞人一起幹著傷天害理的勾當.」
「不!」鄧根勉強地掙扎起來,說道:「醉金剛大哥雖然時常喝醉,腦筋郤不糊塗.我們獅頭山人馬只是搶劫貪官污吏和為富不仁的商賈,而且抱定宗旨要劫富濟貧.可是那些貪官和富商都請大鏢局沿途保護,我們惹不起他們,所以生意很清淡,有時連兩餐都有問題.即使勒緊腰帶捱肚餓,醉金剛大哥始終不肯改變宗旨.你說,我們又怎算得是壞人呢?」
大牛順他們想起當時的情景,以為那個喝得醉醺醺的大漢是個無惡不作的強盜.如今聽到鄧根這麼說,便覺得「人不可以貌相」這句話很有道理.
「那麼,你們又怎麼會淌進那個楊總的那潭混水呢?不但偷運鴉片煙,還要擄掠婦女,又殺人放火,燒屍滅跡!」師爺德這番話說得毫不留情.
鄧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最初那個楊總管來找我們入夥,正是我們最困難的時候,但醉金剛仍然堅持宗旨,不肯打家劫舍,也決不傷害無辜.那個楊總管說,只是請我們來當保鏢,保護一些貴重的物品.我們想,這是憑氣力賺一口飯吃的事,便荅應了下來.來到了那座大宅以後,才發覺他們幹的都是不法的勾當.我們想拂袖而去,那個楊總管郤不許我們退出,他說因為我們巳經知道了他們的秘密.我們人少,他們人多,硬拼起來我們一定會吃虧.就在進退兩難的時候,你們的三位兄弟便出現了,後來又突然像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失蹤了.於是,他們便懷疑我們勾結外人來破壞他們的勾當.」
那個瘦皮猴說了這麼一大堆話,精神好像有點不濟,大雞六又灌他喝了一口酒.這時候,大夥兒對於大宅裏面的情形,大致上巳經明瞭了.鄧根喝了酒之後,精神好像好了些,說道:「各位好漢,小人有一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問?」
師爺德說道:「你可以隨便問.」
鄧根說道:「你們是甚麼人?怎麼會盯上了這件事?」
師爺德向卓叔望了一眼,意思是想問他,該不該向鄧根說明真相.
李廣郤在這時候插嘴道:「我們也是來救人的.」
「你們想救人?救甚麼人?」鄧根稍歇了一下,郤是自問自荅:「我明白了.你們一定是想救那幾個可憐的婦女,她們是你們的姐妹抑或是親戚?」
李廣口快快的說道:「是要救我的姨婆,她被捉進去廚房做苦工.」
鄧根說道:「哦!原來是廚房裏的那幾個老婆婆,聽說那個洋人和楊總管都很喜歡吃她們弄的順德小菜.不過……」
「不過甚麼?」李廣著急地問道.
「若要救人,就要快點動手,遲了便恐怕救不及了.」鄧根說道.
「為甚麼?」這時是師爺德發問了.
鄧根說道:「我逃出來的時候,聽見那個阿均吩咐他的手下說:那個洋人和楊總管恐怕機密巳經被洩露,必須提早把那些鴉片煙運到內地去.那些女人阻手礙腳的,起程之時,便會把她們解決掉;醉金剛和我們的幾個兄弟,也會在那時候一起被處決.」
李廣驚叫起來:「卓叔,德叔,他們要殺死顏姨婆,那怎麼辦?」
師爺德說道:「阿廣,別擔心,卓叔一定有辦法的.」接著,他拍了一下鄧根的肩膀說:「兄弟,你給我們帶來這個消息,很有用!」
卓叔也對鄧根說:「你也不必趕回獅頭山去了,救人的事就由我們來做.橫豎我們也要把那些婦女救出來,多救幾個你們的兄弟,只是舉手之勞而巳.」
鄧根忍住了傷勢的痛楚,爬起來向卓叔叩了一個頭,說道:「各位好漢的大恩大德,小人沒齒難忘.」
卓叔示意崩牙超把鄧根扶住,對爛命洪說:「你回到船上找件乾淨的衣服給這位兄弟替換,還帶些吃的東西回來.可是……」
師爺德立即領悟卓叔在想些甚麼,也點頭道:「這的確是個難題.」
大夥兒都不明白卓叔和師爺德在商量一些甚麼事情.林忠郤在這時候插嘴說道:「我住的那間土地廟,雖然十分破爛,稍為收拾一下,多住幾個人也沒有問題.我把這位大哥帶去土地廟暫時歇息,他也可以在那裏養傷.」
卓叔的眉頭立即開展,說道:「這倒是個好主意!如果把這位兄弟招呼到船上去,會惹起別人的注意.」
到這時候,大家才醒悟剛才卓叔為甚麼縐起眉頭來,原來是為了要找個地方安置受了傷的鄧根而傷腦筋.
由於林忠時常關懷顏姨婆,李廣此時對他很有好感,便說道:「卓叔,忠哥行動不便,橫豎我閒著,也想跟忠哥一起去,幫忙他收拾一下地方.」
卓叔點頭道:「好的.但你不要到處亂跑,免致誤了大事.」
爛命洪遵命回去紅船拿東西,師爺德抬頭看看天色,雙手伸了一個懶腰,說道:「巳經天亮了,你們回到船上歇息一會兒吧.我陪著林老弟去他的巢裏,照顧一下這位兄弟.」
卓叔說道:「德叔,那就辛苦你了.」
師爺德說道:「要辛苦的還有一個人呢!」他轉過頭來向大牛順問道:「你暫時還不能去睡覺,可以嗎?」
大牛順拍拍胸膛說道:「三幾天不睡覺是平常事.德叔有事情要我去做嗎?」
師爺德說道:「你的腳程快,我想你回到那座大宅附近,監視著那些賊人的動靜.若是他們有些甚麼異動,立即回來告訴卓叔.」
大牛順說了一聲:「遵命!」便欲離去.師爺德再補上一句:「三個時辰之後,我會派崩牙超來接替你.」
大牛順又是一聲:「遵命!」轉過身去,只是三兩個起伏,身影巳經消失在樹叢外面了.
此時,爛命洪巳經帶著一些衣服和食物回來了.便由他和李廣,扶著受傷的鄧根,與師爺德跟著林忠到他的老巢土地廟去.
卓叔吩咐大雞六和崩牙超:「廚房兄弟此時巳經起來工作了,你們回去照料一下.」
大雞六和崩牙超離去之後,卓叔在樹叢中來回的踱步,雙眉緊鎖著,好像有些甚麼難題沒法解決,地上的落葉也被他踏得沙沙作響.
突然樹梢上面,有人哈哈一笑,說道:「卓叔,是有甚麼疑難雜症解決不了嗎?」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使到卓叔嚇了一跳,便即厲聲喝道:「是誰躲在上面?」
「是我!」聲音未完,便有一個人從樹上跳躍下來.卓叔看見此人躍下來時竟然是落地無聲,他的輕功顯然更在大牛順之上,不禁吃了一驚.定睛一看,郤原來是紅船上的掌舵大叔黃華,便即指著樹梢問道:「華叔,你怎麼會在上面?」
黃華笑了一下說道:「我嫌船上悶熱,便走到這裏來找個樹頂睡覺,郤遇到你們在這裏開會議,嘩嘩啦啦的害得我沒法睡得著.」
樹頂竟然可以睡覺,而且他從樹上躍下來時的落地無聲,卓叔經巳知道這位平時像個糟老頭子的掌舵大叔是個武林高手.便用試探的口吻說道:「剛才老兄施展的那一招平沙落雁,工夫真俊.」
黃華笑道:「的確不愧是同門師兄弟,一眼便瞧出來我這一招是平沙落雁.」
「同門師兄弟?」卓叔驚訝起來,問道:「不敢高攀,請問尊師是那一位?」
黃華反問道:「卓叔,尊師又是那一位?」
卓叔荅道:「請華叔見諒,因為家師曾經吩咐過,對外人不可以提他老人家的名字.」
「我不算得是外人.」黃華說道:「還是讓我先告訴你吧,家師姓洪.」
卓叔禁不住睜大了眼睛,神情是又驚又喜,便即以洪門所獨創的架式向黃華行了一個見面禮.黃華也立即還禮,說道:「卓老弟,我虛長幾歲,看來你也該叫我一聲師兄吧.」
「應該,應該!」卓叔說道:「請問師兄,師傅是甚麼時候收你入門傳授武藝的?」
黃華笑道:「說來說去,你還是懷疑我入門比你遲,不肯承認我做師兄.」
「我不是這個意思.」卓叔陪笑道:「只是羡慕師兄那麼有緣,能夠遇到師傅吧了.」
「你不也一樣的有緣?」黃華突然收起笑容,正色地說道:「那時候我的年紀還很輕,投身到紅船做船尾阿叔.有個廚房大叔說我是練工夫的材料,叫我拜他做師傅.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他便教我練工夫.等到他離開時,才告訴我他是姓洪.」
「啊呀!我的情況也是和你差不多.」卓叔說道:「當年我來到紅船做伙頭軍,有個廚房大叔不但教我廚藝,還教我練工夫.也是到了他離開時,才告訴我他姓洪.」
這時候,卓叔對黃華便不再有所懷疑了,雙腿跪下,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一
個參見師兄之禮.
黃華把卓叔扶起來,說道:「師弟,你在樹下踱來踱去,神情十分焦灼,是有甚麼解決不了的難題嗎?」
卓叔說道:「師兄,剛才我們大夥兒在這裏說話,你都聽見了.」
黃華荅道:「是的,我都聽見了.」
「師傅當日除了傳授我們武功之外,還諄諄叮囑恃技凌人則不可,但遇上有人恃強凌弱或者為非作歹,就要盡俠義中人的本份把它剷除.」卓叔一口氣說到這裏,便向黃華問道:「像那大宅裏的事,請示師兄,我們要不要管?」
黃華的回荅像斬釘截鐵:「當然要管!」
卓叔好像有點洩氣了:「大宅裏的兇徒有幾十人,而我只有幾個志同道合的夥記,就算拼掉我們的性命,恐怕也管不了.」
「好吧,拼性命的人,也算上我一個.」黃華說道:「當年師傅也是這樣的教導我.」
「就算師兄參加,我們也是勢單力薄呀!」卓叔說道.
「那麼,我替你多找幾個幫手.」黃華把手指撮在唇邊,嘴上內力一催,竟然發出一聲長長的嘯聲.
卓叔不知道黃華的悶葫蘆裏賣的是甚麼葯,只好呆呆的望著他,看他能夠耍出一些甚麼花樣來.
沒有多久,便聽見有雜沓的腳步聲傳來.一轉眼間,十多名大漢魚貫的跑著進入樹叢.卓叔定睛一看,這十多名大漢不就是紅船上的船尾阿叔嗎?只見他們肩上掛著牽縴用的繩索,手上擎著撐船用的竹篙,心裏不禁咕嚕地說道:「又不是紅船要開航,拿著這些傢伙幹甚麼?」
等到這些船尾阿叔站定之後,黃華指著卓叔說道:「大夥兒過來拜見師叔.」
卓叔不禁驚愕起來,真是料不到,這群朝見口晚見面的船尾阿叔,竟然全都是這位掌舵大叔黃華的徒弟.
那群船尾阿叔有老有少,全都在卓叔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的叩頭齊聲尊稱師叔.卓叔連忙回禮,說道:「真是羡慕師兄桃李滿門.」
「師弟有多少個門徒?」黃華問道.
「說來慚愧,一個都沒有.」卓叔荅道:「那幾個只是拍檔夥記.」
「師弟不可偷懶,若有機緣,不妨多收幾個徒弟.一來是光大師門;二來要做行俠仗義的事情時,也可以多些人手.」黃華說這番話時,頗有點大師兄的口氣.
卓叔覺得黃華這番話很有道理,像此次遇上大宅的事,自己就為了人手不足而費煞躊躇.便誠懇地說道:「多謝師兄教誨.」
在紅船上,廚房大叔和掌舵大叔雖然是各自為政,不相統屬.但在戲班中人看來,廚房大叔的地位似乎比掌舵大叔略為高些.如今卓叔對黃華那麼惟恭惟謹,
黃華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頗有歉意地說:「人老了就喜歡囉囉唆唆,師弟不要介意.」
卓叔不想把場面弄得那麼尷尬,便想把話題岔開.看到這群船尾阿叔肩掛繩索,手持竹篙,不禁詫異地問道:「師兄,你把各位師姪喚來,只不過是大夥兒見見面,又不是要起程開行,他們郤把繩索和竹篙都帶來幹甚麼?」
「那是他們的隨身武器.」黃華說道:「我們幹這一行的,如果身邊攜帶刀劍掍棒,便很惹人注意;若是沒有武器,打鬥起來亦會吃虧.於是,我便利用這些混飯吃的工具,創出一些招式來教導他們.到了要對敵的時候,也不致於赤手空拳,任由人家宰割.」
「師兄果然才智高人一等.」卓叔向黃華拱手.可是,他的眉頭郤是一縐,說道:「不過,在師傅傳授的武技中,我記不起有那一招是用繩索作武器的.而且那些竹篙那麼長,即使用槍法或者棒法來變通使用,也很難使得動那麼長的傢伙呀!」
「武技之道,一理通百理明.只要把師傅教授的武技融會貫通,便可以把招式使在別種武器上面.」黃華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個船尾阿叔肩上掛著的牽縴繩索拿過來,掛在自己肩上.這時候卓叔才看清楚,繩端是縛著一夥鵝卵石.
黃華繼續解釋道:「如果只使用繩索的兩三尺,我們可以把繩索當作軟鞭;若是放長到兩三丈,可以當作飛堭石.飛堭石發出去便不能收回來,但我們把鵝卵石縛在繩端,可以即發即收,又再次發出去.除了當武器使用之外,繩索還有許多用處,正如岳武穆說的: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他說話時,隨手用那繩索當作軟鞭使了幾招;接著又把繩索揮出,繩頭的鵝卵石疾去如矢,就像發出飛堭石一樣.所用的手法,完全是師傅傳授的招式,只是略加變化而巳.此時卓叔親眼目睹,也就不能不佩服這位師兄的武技與智慧都比自己高明.
「師兄真是才智過人!」卓叔不禁衷心讚嘆,說道:「至於那桿竹篙那麼笨重,請恕師弟愚昧,實在想不出怎樣使法.」
黃華一邊把繩索還給那個船尾阿叔,一邊說道:「這也是愚兄從師傅所教導的招數中變化出來的,很可能會改得非驢非馬.這樣吧,我叫他們使幾招出來,亦請師弟共同參酌,看有甚麼地方應該改進的.你我同是一個師門,那就不必客氣了.」
「不敢!」卓叔客氣地說道:「師兄的調教,一定很高明.」
黃華向那群船尾阿叔打了一個手勢.只見這十多名大漢齊齊吶喊一聲,用陰陽手持著竹篙的竿尾,向前急奔了十多步,突然把竹篙插向地上,人便向上飛起,站立在樹幹上面,隨即便把竹篙收起,轉眼之間,連人帶竹篙便在樹上枝葉之間消失了.
卓叔正在驚訝他們的神奇絕技,黃華解釋說:「這一招的好處,就是如果遇到高牆或者溪澗,他們可以飛越而過.」
卓叔突然想起那座大宅的高牆,連同牆頭上裝著的那些鐵線鉤網,加起來有兩丈多高,即使是大牛順有著那樣卓越的輕功,也不容易越過牆頭.黃華眾徒弟的這招絕技,將來在進攻大宅之時,正好派上用場.
正在這樣想著,冷不妨耳邊颯颯風聲,恍如有強弓硬矢從樹梢上射下來.
卓叔也被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射下來的不是弓箭的利矢,而是十多枝長長的竹篙,顯然是樹上的人用非常強勁的手力擲下來的.
卓叔再看清楚些,竹篙前端都裝著鋼釘,那是撐船時用來插進河底的岩石,使到竹篙不致滑動.想不到黃華竟能用這種笨重的竹篙作為武器,而且是很犀利的武器.
卓叔畢竟是個武藝有相當造詣的大行家,他的目光如炬,看得特別仔細.他看到這些竹篙都是牢牢的插進樹幹上,而且,擲出竹篙的人就好像事先有了默契似的,每棵樹只是插上一桿竹篙,絕對沒有一棵樹插上兩桿竹篙的.最使卓叔讚嘆的,郤是每桿竹篙插進樹幹的高度都是一樣,如果那不是樹幹而是人的話,這個高度恰好就在人的胸前.
就在這個時候,樹梢上有十多條繩子垂下,那群船尾阿叔便順著繩子快速地揉了下來.卓叔立即領悟到他們揉繩而下的道理,可能他們還未學會黃華由樹上躍下而落地無聲的本領,沿著繩子揉下來,便一樣的是落地無聲.
卓叔連聲讚好,說道:「今天真使小弟眼界大開!看到各位師姪的絕技,我這個師叔真是佩服得很.」
那群船尾阿叔齊聲說道:「還請師叔以後多多教誨.」
黃華略為揮手,眾船尾阿叔便一齊行禮,魚貫而退.卓叔心裏想:「平時看到這群船阿叔十分懶散,想不到經過黃華調教之後,若是上陣作戰,他們郤就是一枝訓練有素的軍隊了.」
「師弟,你在想些甚麼?」黃華問道.
卓叔在這位師兄面前,不敢隱瞞自己的念頭,便說道:「我是在想:師兄調教得他們那麼整齊劃一,恐怕也花了不少工夫.」
黃華嘆了一口氣說道:「說起來,我也是有著不得巳的苦衷.我這一群徒弟,都是資質愚魯之輩,如果教導他們練武功,恐怕我要嘔三大醰血,也沒有辦法把他們教導成材.」
卓叔插嘴說道:「現在他們不是練得很好嗎?」
黃華的臉色突然一沉,說道:「師弟,你不要稱讚他們了.他們是甚麼材料,難道我這個做師傅的還不知道嗎?」
卓叔的臉一紅,便不敢再說話.
黃華繼續說下去:「幸好他們長期的牽縴和撐船,倒練出了一身氣力和結實的身胚.單打獨鬥的功夫雖然練不好,但憑著那身氣力來練一些硬朗工夫,再加上聯群結隊,動作一致,倒也能發出一些威力來.他們平日牽縴撐船,三江五湖到處漂流,時常會被一些地頭蛇欺負,練好這種聯群結陣的功夫,便可以抗暴自保,混一口苦飯吃.」
卓叔點頭稱是,他不是巴結這位師兄,而是覺得黃華說得很有道理.
黃華此時的臉上,凝重的神色消失了,反而微微一笑說道:「這種功夫有著一個很大的缺點,就是不能落單.因為單打獨鬥,他們便必輸無疑.」
卓叔說道:「請原諒小弟放恣,師兄這番話,我不能完全同意.因為我看到令徒當中,有幾個也是很精靈的.如果師兄有暇,多指點他們一下,也未必不能成材.」
「是嗎?」黃華笑道:「我巳經沒有那個耐心了.如果師弟有興趣的話,有時點撥他們一下,這倒是他們的造化呢.」
卓叔抬頭看了一下天色,此時天色巳是大亮.便說道:「倘若師兄不須再睡一覺,我們便返回船上喝一杯卯酒,好麼?」
黃華說道:「這當然是求之不得!俗語說:近廚得食.認了你這個師弟之後,看來今後我是口福無窮了.」
他們兩人信步走回紅船.卓叔吩咐崩牙超弄兩個下酒的小菜,就在船尾和黃華喝起酒來.雖然同在紅船上討生活,但廚房大叔一向很少與船尾阿叔打交道.如今,崩牙超看見卓叔不但把掌舵大叔請來喝酒,而且在態度上執禮甚恭,心裏暗叫奇怪,但嘴巴不敢說出來.
沒有多久,師爺德回來了.他看見卓叔陪著掌舵大叔黃華在喝酒,心裏也覺得奇怪.卓叔說道:「德哥,有個喜訊要告訴你.我們同在一條船那麼久,到今天才知道華哥原來是我的師兄.」
師爺德初則有點愕然,繼而神情喜悅的說道:「恭喜,恭喜!值得喝三大杯來慶祝.」
崩牙超在旁邊聽見,也走過來湊熱鬧,說道:「我也要喝一杯來慶賀你們師兄弟相逢.」
他拿來兩個酒杯,斟上了酒,便和師爺德一齊向卓叔和黃華敬了一杯.
卓叔陪著喝了一杯,說道:「還有個好消息,更值得再喝一杯.」
崩牙超連忙問道:「是甚麼好消息?」
卓叔說道:「說出來你們想也想不到,原來我們船上的船尾阿叔,全都是我師兄的徒弟.他們身懷絕技,今後我們要幹起事情來.便不愁欠缺人手了.」
師爺德和崩牙超既驚且喜,又再舉杯說道:「真人不露相,值得再喝一杯.」
他們正想舉杯時,郤看見大牛順疾馳而來.只看他的臉上神色,便知道是有急事要回來報告,而看來不會是好消息.
果然不出大家所料,大牛順開口便說:「卓叔,大事不好了!」但看見掌舵大叔黃華在座,他便把想說的話忍著沒有說出來.
卓叔指著黃華說道:「他是我的師兄,都是自己人,有話儘說不妨.」
大牛順此時巳無暇詢問掌舵大叔怎麼會變成卓叔的師兄,便說道:「大宅裏來了生力軍,是我親眼看見的.有六個洋人,腰間都插著那些撈雜子火槍.」
在榕樹灣船上的一場血戰中,大牛順險些就吃了那種火槍的虧,所以他對這種火槍的印象特別深刻.
卓叔、師爺德和崩牙超不約而同的「啊」的叫了一聲.
黃華沒有見過火槍,看見他們三人的神情那麼緊張,便問道:「火槍?甚麼火槍?」
卓叔向解釋道:「這是洋人的一種新火器,就好像暗器中的掌心雷一樣,但比掌心雷快得多,擲得遠得多,火力也很強大.我們曾經和洋人交過手,這位兄弟就幾乎被那種火槍轟斃.」
黃華說道:「真有那麼厲害的暗器?」
大牛順又說:「我見到他們很忙碌的進進出出,說不定馬上會有甚麼行動.」
「他們會不會在今晚就把那些鴉片煙運走?」師爺德這句話好像是說給大家聽,又好像是自言自語.
崩牙超問道:「為甚麼他們要等到晚上才出動呢?」
卓叔也明白師爺德的意思,說道:「他們幹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白天行動會惹人注意,所以要在晚上偷偷摸摸的進行.」
黃華抬頭望了一下天色,說道:「今晚會有濃霧.」
船家最擅長看天色,因為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本領.黃華做了幾十年的掌舵大叔,他這句話沒有人敢懷疑.
「濃霧!」師爺德重復地說了一次,似是有所感悟的說道:「卓叔,可能他們今晚就會有所行動.」
大雞六也走了過來聽大夥兒說話,此時插嘴問道:「聽那個鄧根說,那夥強徒在行動之前,會處決那些不方便帶走的人.那麼,阿廣的姨婆和那些可憐的婦女,豈不是危在旦夕?」
「還有那個甚麼醉金剛和他的夥伴,性命也都凍過河裏的水了.」崩牙超似乎對那個醉金剛頗有好感.
卓叔抬頭向黃華問道:「師兄,你認為怎樣?」
黃華連忙搖手說道:「行軍佈陣的事情,你不要問我;如果要拼命,就別漏了我們師徒的份兒.」
卓叔轉頭向師爺德說道:「德哥,還是由你來策劃吧,誰叫你是我們的諸葛亮呢?」
「不敢!」師爺德說道:「事關重大,要給我一點時間多想一下.」
卓叔說道:「既然德哥斷定他們白天不會有所行動,那麼大夥兒就趁這機會歇息一下,養精蓄銳,準備今晚直搗黃龍.」
師爺德十分謹慎,他吩咐大牛順道:「順哥,仍要勞煩你繼續去監視那座大宅.若有甚麼動靜,趕快回來報告.」
大牛順一聲「遵命!」一個跟斗便躍上岸邊,轉眼間便連身影都不見了.黃華向來自負輕功了得,也暗地裏讚嘆大牛順的身手不凡.
師爺德向卓叔和黃華說了一聲:「先告退了!」便急不待的鑽進了船艙.兩人還以為他要回去鋪位補睡一覺,便繼續喝酒,談談他們由師傅傳授武藝的一段奇緣.
沒有多久,船艙裏鑽出一個人來,郤是個陌生臉孔,鼻下有著兩撇八字鬚,一派江湖算命先生的打扮,手上還拿著一個布招牌.
那人說道:「兩位請慢酌,我要去料理一些事情,很快便會回來.」
卓叔說道:「那就辛苦你了!」
那人走下跳板時,黃華覺得這個人的背影好熟,一時間郤又想不起是誰,便向卓叔問道:「那人是誰?」
卓叔說道:「師兄看不出來麼?那是師爺德呀!」
黃華不禁讚嘆道:「此人不但機智過人,化裝術也那般巧妙,真使人佩服,佩服!」
卓叔笑道:「我們雖然不是大老倌,但在戲班裏混了那麼久,也可以偷師學一點化裝術呀!」
師爺德馬不停蹄的一直趕到林忠住的那間土地廟.李廣聽見有腳步聲,便即厲聲喝問:「是誰?」他的手也伸進懷裏準備把匕首拔出來.
當他看到是一個陌生人走進來,心情十分緊張,郤聽見林忠迎上前去,說道:「德叔,怎麼你又回來了?」
「德叔?」不但李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連躺在地上的鄧根也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因為師爺德剛才還替自己施葯,怎麼會一個轉身便變成了另外一個模樣?
師爺德郤沒有理會他們的詫異,面對林忠說道:「我是特地來找你的.」
他開口說話,李廣和鄧根才相信面前這個人,確實是如假包換的師爺德.李廣是童心未泯,他那雙眼睛骨溜溜的一直望著師爺德鼻孔下面的那兩撇八字鬍鬚.
「德叔找我有甚麼事?」林忠恭謹地問道.
「我想你帶我去那個地保何老大的家裏.」師爺德說道.
「現在就起程嗎?」林忠再問道.
「是的,現在就起程.」師爺德再說道.
林忠拿起木拐,回頭對李廣說道:「老弟,照顧鄧老哥的事,就拜托你了.」
李廣說道:「你們放心,我會好好的照顧鄧大哥.」
鄧根也說:「我現在巳經沒有甚麼事了,只是記掛著醉金剛他們.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告訴你們吧.」師爺德說道:「今晚我們大夥兒就會衝進大宅去,把顏婆婆和醉金剛他們救出來.如果你的傷勢不礙事,今晚就跟我們一起去廝殺吧!」
「真的?」李廣歡喜得幾乎跳起來.鄧根也說道:「只要能夠把醉金剛他們救出來,就算把我這條小命賠進去,也是值得的.」
「等會兒再見,我和忠哥先去辦事.」師爺德說罷,便和林忠走出了土地廟.
師爺德體恤林忠行動不便,特地把腳步放緩.一邊走著一邊問道:「阿忠,你覺得那個地保何老大的為人怎麼樣?」
林忠說道:「這個人很老實,家裏有幾畝田,他的生活又過得樸素,待人也和藹可親,鄰里有困難時他亦很熱心相助,所以得到大家擁戴,推舉他做地保.其實地保也不是官職,就像鄉村裏的族長差不多.鄉人之間發生紏紛時,他就出來調停;遇到官府派人來查察治安或者徵收錢糧,便由他出面接待.好處撈不到,有時反而要自己貼幾個錢出來.這個差事沒有人肯當,所以何老大這個地保一直做了十多年.」
師爺德自言自語的說道:「看來這次是找對人了.」
林忠不明白,便問道:「德叔,你說甚麼?」
師爺德說道:「沒有甚麼.」
林忠不敢再問,兩人便靜默地走了一段路.
來到一處鄉村,看來這裏有幾十戶人家.林忠說道:「進去了這條鄉村,左邊第六間屋就是何老大的家了.」
師爺德說道:「你在這裏歇息一下,我自己走進去比較方便些.」
林忠當然聽從師爺德的吩咐,便在路邊坐下來,看著師爺德大搖大擺的走進村裏去.
師爺德剛走進村口,便看見有一大群鄉民聚集在一間住宅門前,正在高聲鼓噪,看他們的神情,既焦急而又激動.
師爺德數一下那些房屋,鄉民聚集著的門口是左邊的第六間屋,不禁心裏咕嚕:「這不是何老大的住宅嗎?究竟發生甚麼事情了?」
於是,他便悄悄地走過去看熱鬧.只見何老大站在門前,高舉雙手說道:「你們所說的情況,我都巳經聽清楚了.你們家裏的婦女無緣無故的失蹤,這麼大的事情,我只能夠立即趕去縣城稟告知縣大老爺,請他派捕快來查究,你們也要推舉幾個代表和我一起去.而且,我還要馬上找人寫狀詞,沒有狀詞,知縣大老爺是不肯接辦這件案的.」
人群中立即有人吼叫道:「何老大,如果依照你這個辦法去做,就算把我的老婆找回來,恐怕也不會是活的了.」
有一個老者涕泗縱橫地說:「我的女兒是黃花閨女,也被那些賊人擄去.即使找得到回來,以後還嫁得出去嗎?」
有一個漢子說道:「如果我知道是誰拐去我的妹子,我一定會把他劈開八大塊!」
眾人七嘴八舌的叫嚷著,何老大此時恍如熱鍋上的螞蟻,神色張惶的完全沒有主意.他偶然抬起頭來,郤看見了師爺德,立即伸手摸了一下掛在頸項的神符,舉手打招呼道:「陰陽眼先生,怎麼你會在這裏?」
師爺德淡淡地說道:「山人捏指一算,知道你們這裏發生重大事故,我是特地前來替你們解決困難的.」
眾人聽到師爺德這樣說,都以疑惑的目光注視著他.何老大因為昨天師爺德曾經替他阻擋過幾個老太婆的鬼魂,心裏早巳把師爺德當作是神仙了.便即上前恭敬地行禮說道:「先生請進舍下奉茶說話.」
眾人不知道師爺德是何方神聖,但看見何老大對他必恭必敬的,便都紛紛讓開.何老大伸手請師爺德進屋時,還偷偷向他身後瞧了一眼,心裏在想:「那些老太婆的鬼魂不會跟著來了吧?」
到了門口,師爺德郤不急著進內,回頭對何老大說道:「你請幾位能夠說得上話的鄉親,一齊進屋內商議.」
師爺德這麼一說,何老大如奉綸音,立即叫了幾個名字.那幾個人就是剛才在人叢說話最多的人,便也跟著何老大走進屋內.
何老大屋裏的客堂還算寬敞,他請師爺德坐在正中,其他人也相繼坐下.
何老大首先介紹說:「陰陽眼先生是活神仙,他老人家竟然知道我們這裏發生重大事故.這次仙駕來臨,你們的家人有救了.」
那個閨女被人搶去的老頭兒首先跪了下來,不斷地向師爺德叩頭,說道:「請活神仙打救我的閨女.」接著那幾個人也跪下來懇求打救他們的家人.
師爺德扶起他們,說道:「你們不必擔心,如果沒有辦法救出你們的家人,我也不會來了.」
各人雖然聽見師爺德說得那麼有把握,心中仍是半信半疑.何老大也相勸他們坐下來說話.
師爺德對何老大說道:「何地保,你說過的那番話果然不錯.」
何老大愕然起來,問道:「先生,我說過些甚麼話了?」
師爺德說道:「你不是說過,懷疑燒死姑婆屋裏那幾個老太婆的人,是那間凶宅裏的強徒嗎?」
何老大頓時顫慄起來,囁嚅的說道:「我……我說過這樣的話嗎?」
師爺德說道:「你的料想確實不差,不但那些老太婆是他們燒死的,我還問過那些老太婆的鬼魂,她們說:這裏突然失蹤的婦女,也都是那夥強人擄去的.」
那個妹子被人擄去的漢子便首先吼叫起來:「我要去和他們拼命,把我的妹子救出來.」
其他人也立即議論紛紛,商量怎麼樣去救人.師爺德想再說話,也沒有人加以理會.
何老大提高嗓子喝道:「你們靜一靜,陰陽眼先生有話說.」
各人終於停止了說話.師爺德說道:「你們想去救人,怎麼救?凶宅裏面的那些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還有一群會開火槍的洋鬼子.他們的火槍很厲害,轟的一聲便會把你們的人頭打碎.你們要去救人,就算把自巳的性命賠了進去,也沒法把人救出來.」
各人都顫慄起來,那個老頭子淒然說道:「活神仙,依你這麼說,難道就這樣白白的看著我的閨女給他們糟塌嗎?」
座中有人哭泣起來,何老大的眼眶也紅了.
「如今我要告訴你們一個壞消息.」師爺德說道:「我巳經算到,那群賊人今晚便會搬巢.若是讓那些女人跟著,對他們來說是個負累,所以他們打算就在今晚把她們殺死.」
師爺德這番話剛說完,那個老頭子巳經驚恐得暈倒下來.大家忙著把他救醒,替他搽抹葯油.那個老人醒過來時,便即跪在師爺德面前,哀聲懇求道:「活神仙,你大慈大悲,要替我救回閨女呀!」
各人也都跪了下來.師爺德說道:「你們都先起來,我有話要對你們說.」
此時,師爺德巳是大夥兒心目中的救星,當然不敢不聽他的話,便都起來恭謹地站著,不敢再多言語.
師爺德輕咳了一聲,說道:「以你們的力量,如果要衝進那間凶宅裏去救人,那就會進一個死一個,進兩個死一雙.照這樣說,那些惡人豈不是永遠逍遙自在?好人就會叫天不應叫地不聞?」
各人不敢打斷師爺德的說話,但臉上都現出恐懼和無奈的神色.
「不會的!」師爺德突然把聲音提高:「所謂善惡到頭都有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些兇徒終於會有惡貫滿盈的一天.這一天,今晚就是了!」
「啊!」大夥兒都驚叫起來,但掩不住喜悅的神色.
師爺德繼續說道:「你們真是幸運,山人算到今晚會有一群英雄好漢會攻入那間凶宅,把你們的家人救出來.」
各人大喜若狂,那個老人立即跪了下來,叫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那個大漢也說道:「如果能夠把我的妹子救得出來,那些英雄好漢叫我做牛做馬,我也願意.」
師爺德說道:「可是,你們也不能閒著的袖手旁觀,必須襄助那些英雄好漢一臂之力.」
那個老婆被搶去的漢子說道:「我們雖然願意拼命,可是我們不會廝殺,怎麼能夠幫助那些英雄好漢呢?」
師爺德說道:「你們不須要廝殺,只要把附近鄉村所有的男人和精壯的婦女都找來,多帶火把和能夠毃得響的東西,像銅鑼鐵鑊之類.在夜幕低垂的時候,便偷偷地埋伏在凶宅的四周,不要讓凶宅裏的人看見.」
各人聽得很有興趣,何老大插嘴問道:「鄉人之中,也有些人會一點武藝的,他們能帶備一些武器嗎?」
師爺德說道:「那當然是最好!其他人沒有武器的,也可以帶上鋤頭鐮刀和木棒.當你們看見凶宅裏起火之時,大夥兒便把火把點燃起來,把毃得響的東西都毃起來,而且要高聲吶喊.」
那個妹子被擄去的大漢問道:「就在這時候,我們便衝進凶宅去殺那些兇徒嗎?」
「不!」師爺德搖頭說道:「廝殺打鬥不是你們的任務,你們只須要守候在外面,遇到兇徒逃出來時,便上前把他們捉住,別讓他們漏網.啊,還有!就是要多帶繩子.」
此時,各人的情緒都很興奮.師爺德向來小心謹慎,便向大夥兒叮囑道:「你們去召集鄉民時,切記要保持秘密,若是被那些兇徒預早知道了,先下手為強,那時候就是真神仙也救不了你們啦.」
那個大漢握著拳頭說道:「倘若有人走漏消息,我便殺掉他全家!」
何老大問道:「陰陽眼先生,這件事情那麼大,你老人家看要不要報官?」
師爺德說道:「來不及了,救人要緊!報不報官,將來再說吧!」
各人七嘴八舌的商量怎樣召集鄉人.師爺德說道:「我還有事要辦,先告辭了.如果有緣,今晚可能會再見面.」
何老大率領各人相送到村口.師爺德回到林忠面前,說道:「我們可以回去了.」
到了土地廟,師爺德吩咐林忠他們道:「你們三個人不要走開,這裏便是我們的大本營,等會兒,大夥兒都會來到這裏聚集.」
回到紅船,師爺德把安排鄉民來助陣的事告訴了卓叔和黃華,黃華稱讚這是個好主意.
卓叔和師爺德幫忙安排了戲班的伙食之後,便召集了黃華和大雞六、崩牙超等來到船尾,師爺德把林忠繪畫的凶宅地圖拿出來,和大夥兒商議如何攻打那間凶宅.而且決定了在黃昏時份,大夥兒把武器帶齊在土地廟裏集合.
計議既定,師爺德加派崩牙超去協助大牛順,偵察凶宅此時有甚麼動靜.
黃昏時份,大夥兒巳經集合在土地廟裏.李廣看見那些船尾大叔也來參加,而且肩頭上掛著牽縴的繩索,手上持著撐船用的長竹篙,還以為他們正準備紅船開航,心裏十分納罕,但看到大夥兒的神色凝重,也就不敢開口發問.
崩牙超奔跑回來報告消息.果然不出師爺德所料,大宅裏的強徒巳有準備離去的跡象,因為十多輛手推車巳經排列在門前,正等候著把貨物搬到車上.
師爺德立即把任務分派給各人,說明清楚後便馬上出發.
李廣和爛命洪的任務仍然是到凶宅裏的廚房去,負責保護顏婆婆的安全.這次他們兩人是駕輕舟而就熟道,繞道走上了凶宅後面的山坡.他們帶備了繩索,很方便的便滑了下來.李廣找到了那個貓洞,迅速地便鑽了進去.
李廣的動作比貓兒還更靈活.他鑽過了洞口之後,便立即躍到柴草堆的後面.此時他定睛一看,不禁驚愕住了,因為他看見了一個不尋常的情景.
顏姨婆和幾個老婦人都躺在地上,手腳被繩子綁著,嘴巴也被塞滿乾草,叫喊不出聲音來.那個管理廚房的禿子,此時郤是全身赤裸著,懷裏抱著一個年紀較輕的婦人.那個婦人巳經是半暈迷狀態,身上也是半裸.只聽見那個禿子猙獰地說道:「楊總管叫我把你們都殺死,就在你們去見閻羅王之前,也要讓老子快活一下.雖然你們的年紀是大了一些,但老雞也可補身呀!」
禿子抱著那個婦人,東張西望的找地方行事.一眼看見柴草堆,便把那個婦人抱過來放在乾草上面,自言自語的說道:「廚房裏沒有床,也只好在這裏將就一下了.」
禿子解開了那個婦人的褻衣,便把身軀壓在上面.他只是聳動了兩下,便突然大聲慘叫起來.因為此時,李廣那把鋒利無比的匕首,巳經插進去他的腰間.李廣痛恨這個禿子的無恥惡行,把匕首插進他的身軀時,用盡了全身氣力,那把匕首幾乎連柄都插進去了.等到李廣把匕首抽出來時,禿子巳經去見閻羅王了.
顏姨婆看見李廣在此時突然出現,還殺死了那個無惡不作的禿子,她的嘴巴雖然說不出話來,那雙眼睛郤顯示出既驚且喜的神色.李廣連忙走過去,用匕首把顏姨婆手腳上的繩子割斷,又替她把嘴裏塞著的乾草掏出來.
「阿廣,你怎麼又來了?我不是在做夢吧?」顏姨婆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是來救你們的,因為我們打聽到,他們要把你們在今晚殺死.」李廣一邊說話,一邊替其他老婦割開手腳上的繩子.
顏姨婆看見剛才被禿子淫辱的同伴仍然暈迷不醒,而且還是赤身露體,便連忙拿了一件衣服替她披在身上,又含了一口清水噴在她的面上.那個婦人終於清醒過來,她發覺自己曾經受辱,便低下頭來不絕的哭泣.
「不要哭了,拾回性命最要緊.」顏姨婆指著李廣對幾個同伴說:「他是我的外甥孫子.」
李廣安慰她們道:「你們不必擔心,我們的同伴今晚便會搗破這個賊巢,把你們都救出去.」接著,他便走到洞口,俯下身子向爛命洪講述剛才自己殺死禿子的那一幕驚心動魄的經過.
爛命洪想不到李廣的年紀輕輕,郤有著那麼過人的膽色,不禁稱讚了幾句.
可是,當他聽到李廣問道:「我怎樣才可以把顏姨婆救出去呢?」便抓著腦袋荅不出話來了.因為廚房外面有賊人巡邏,若是開門走出去,他們兩個人又怎能保護這批婦人呢?
在另一邊,鄧根帶領著卓叔、師爺德、大牛順、大雞六和崩牙超從秘道爬進去.原來這條秘道以前是一條水渠,後來棄置了不用,郤沒有被那些強徒發覺,反而被鄧根亂打亂撞的找到了,幸運的拾回了一條性命.
這條巳經涸乾了的水渠,有一個出口恰巧通到禁錮醉金剛他們的屋子裏,渠口被一塊破木板蓋著.鄧根在木板底下靜聽了一會兒,發覺屋內沒有人說話的聲音,便輕輕的把木板托起少許,伸出頭來察看.
此時,鄧根眼前所見,郤是醉金剛和幾個同伴的手腳都被綑綁著,凌空的被吊起來.他們的身軀上滿是被鞭打過的傷痕,耳邊只聽見痛苦的呻吟聲.其中一個同伴郤沒有了聲息,顯然是巳經暈倒過去.
再看清楚些,屋裏確實沒有看管的人.可能他們守在屋外,以為萬無一失,郤沒有想到屋裏竟然會有秘道通到外面去.
鄧根首先爬了出來,然後招呼卓叔他們也都相繼而出.醉金剛張眼看見鄧根,歡喜得想叫喊出來,鄧根連忙搖手叫他不要說話.他走到醉金剛面前低聲說道:「這幾位好漢是來救你們的.」
醉金剛不住地點頭,鄧根便拿起手上的大刀想替他割斷手腳上的繩索.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卓叔立即搖手示意,大家迅即散開,摒聲靜氣地躲在木門後面.
有幾個人走進來.為首的一個大漢,鄧根認得他是猛鬼嶺的強盜頭領胡大海.只見他走到醉金剛面前,猙獰而又詭秘的笑道:「醉酒佬,恭喜你不必再受苦了.楊總管吩咐要把你們押出去,讓那些洋鬼子送你們上天堂.」
醉金剛叫道:「楊大海,你們平日打家劫舍,姦淫擄掠,無惡不作.那次你們搶了幾個良家婦女押回山寨去,被我們遇上了把她們救下來,你就一直懷恨在心.如今,你是要假借洋鬼子的手來報私仇麼?」
胡大海吃吃地奸笑道:「醉酒佬,你既然做了強盜,偏要作出假仁假義,真是使人笑脫了牙齒.你難道沒有聽過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整路沒屍骸的那句話麼?」
醉金剛「呸」的一聲,一口濃痰直往胡大海的臉上吐去.因為距離得很近,胡大海沒來得及躲避,那口濃痰把他吐得滿臉花.胡大海不禁勃然大怒,左手抹著臉上的痰液,右手舉起皮鞭,暴跳如雷的叫道:「醉金剛,你這傢伙不識抬舉!我要你在臨死之前,也要受一場活罪.」
胡大海手上的皮鞭剛想打下去,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巳經擱在他的頸項上.只聽見鄧根在他背後赫赫地笑道:「胡大海,今天是你惡貫滿盈的日子了!」
跟隨著胡大海進來的那幾個夥伴正想動手來救,郤發覺自己也像胡大海一樣,頸項上巳被利刃擱著,便都不敢動彈.
卓叔猛然把鐵鞭砸向地上,地上鋪著的都是極為結實的青磚,「磞」的一聲便被砸裂了一大片.崩牙超獰笑道:「如果你們估量自己的頭顱,有地上的青磚那麼硬,便不妨伸出來試一試我們老當家的手段.」
那幾個強盜面面相覷,臉色頓時嚇得青白,不但不敢有所動作,連身體也都發抖起來.鄧根走過去割斷醉金剛手腳上的繩索,也把幾個同伴解除綑綁,并且共同急手快腳的把那個被打暈了的同伴救醒.
醉金剛的一雙怒目瞪著胡大海,真的是仇人見面份外眼明.他「唏」的一聲吼叫起來,猛然揮動鐵拳向著胡大海迎面打去.那個胡大海可能早巳被酒色掏空了身體,武藝大為退化,這一拳竟然沒法躲開.醉金剛的氣力很大,這一拳把胡大海打得臉上的五官完全搬移了位置,眼鼻口都鮮血迸出,面上是一片血肉模糊.他「啊唷」的叫了一聲,便巳暈倒在地上.
師爺德忽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便喝彩說道:「醉金剛大哥,這一拳打得真好!這幾個傢伙你也如法泡製.」
醉金剛恨透了猛鬼嶺的強盜,因為他們跟著胡大海無惡不作.聽到師爺德這麼吩咐,便再揮動鐵拳,向著這幾個惡人也是迎面擊去.他的拳頭果然厲害,那幾個猛鬼嶺的嘍囉,也都像胡大海那樣的被打得臉上血肉模糊,紛紛暈倒在地上.
這時候,師爺德對醉金剛他們說:「你們趕快把這些傢伙的衣服脫下來,穿在自己身上.」
醉金剛和他的幾個同伴,聽見師德這樣的吩咐,便在鄧根的幫忙下,七手八腳的把賊人的衣服脫下來,穿在自己身上.
師爺德又道:「你們把他們的雙手縛在背後,再找些碎布塞住他們的嘴巴,不要讓他們說得出話來.」
各人把剛才綑綁醉金剛他們的繩子取下來,將巳逐漸甦醒的胡大海和他的嘍囉紮個結實,又撕了些碎布塞住了他們的嘴巴.
師爺德把那些賊人看了一下,搖頭說道:「還差了少許.你們要弄些血漬在他們身上,要多弄一些,否則便不像曾經被鞭打過了.」
醉金剛說道:「這還不容易?」他蹲下來在那些人的面上抹了一把,便把那些血漬塗到他們身上去.若是血漬不夠,他便向那人面上再打一拳,鮮血便從口鼻中汨汨的流出來了,血漬便不愁不夠用了.
雖然大夥兒都不知道師爺德的悶葫蘆裏賣的是甚麼葯.由於醉金剛和他的夥伴,曾經被胡大海他們多番毒打,心中對這夥強徒痛恨極了.師爺德此時的吩咐正中他們下懷,便趁著機會多打幾拳來發洩心頭上的恨火.
師爺德數著這些賊人:「一、二、三、四、五.哈,真是天意!你們是五個人,他們也是五個人,一個也不多,一個也不少.」
各人不知道師爺德在說些甚麼,崩牙超最喜歡查根問底,忍不住便想開口動問.就在這時候,聽見有人在門外高聲叫道:「胡大海,叫你進去押解犯人,怎麼弄了半天還不出來?那些洋人巳經等得不耐煩了.」
鄧根聽得出那是胡總管手下最得力的走狗阿均的聲音,便向卓叔說道:「他們在外面守著,我們還是從水渠出去吧.」
「不!我們正要從門口走出去.」師爺德搶先說道:「你們把這些傢伙拖起來,把他們押著出去,否則我這個換包的把戲便玩不成了.」
他這麼一說,大夥兒恍然大悟,便把半暈迷著的胡大海和他的嘍囉拖起來,哼哼唧唧的押著出去.
剛走出門外,眼前是一片模糊,幾乎在十來尺之外,便看得不很清楚.卓叔想起黃華曾經說過,這晚會有濃霧,不禁佩服這些掌舵大叔看天時真的很準.
廣場上有人高舉熊熊的火把,卓叔他們看見前面有幾個洋人排列得十分整齊.他數了一下,一共是七個洋人,手上都擎著他們曾經在榕樹灣賊船上見過的火槍,不由得心情也都緊張起來.
此時,他們聽到阿均高聲叫道:「把那些奸細押到牆邊去.」
卓叔他們便把胡大海和他的嘍囉推向牆邊.胡大海此時巳經略為清醒,看到這般情景便想叫喊出來,可是嘴裏被碎布塞住,無法說得出話來,只好拼命掙扎.醉金剛恐怕這場把戲被拆穿,便向他的腦袋打了一拳,胡大海又再暈倒過去.
這時候,一把音調古怪的聲音在高聲說話了.醉金剛他們一聽就知道這個說話的人是那個洋鬼子佐治.只聽他說道:「大家聽著,這就是叛徒的悲慘下場!如果誰敢叛變,這幾個人就是他們的榜樣.」
在火把的照耀下,各人看見佐治高舉著右手,高聲喊出一句洋話.那七個洋人都把左手橫放在面前,再把右手的火槍擱在左臂上,還眨著一隻眼睛瞧著前面.
那個佐治用洋話再大喊了一聲,只聽見「砰砰砰」的連續幾聲巨響,胡大海和幾個嘍囉便巳倒在地上.其中有人的腳初時還會抽動了一兩下,後來便完全不會動了.大家都心裏明白,這幾人都巳經走去閻羅王那裏去報到了.看到洋鬼子的火槍那麼厲害,這些強盜便都面面相覷,心裏驚恐起來.
卓叔曾經聽見在澳門軍營裏做過伙頭軍,而且懂得弄炸葯的郭明說過,火槍在射過之後,便要再裝火葯才能發射.如今那些洋鬼子剛開過槍,還來不及裝上火葯,正是一個最好的機會,便即向大牛順他們叫道:「動手!」
大牛順早有準備,聽到卓叔張口一喝,他的兩把飛刀己經分別擲向兩個洋人的背後.那兩個洋人此時也像胡大海他們一樣,倒地之時還是胡裏糊塗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死去.
大雞六的大斧頭猛然向著身邊一個匪徒劈去,那個匪徒的腦袋被劈開了兩邊,連「哎唷」一聲都來不及呼叫便己經死去,大雞六還踏熄了他扔下來的火把.崩牙超也不含糊,兩柄短刀直插進一個匪徒的腰間.那個匪徒臨死前還指著崩牙超問道:「你是誰?怎麼會殺自己人?」
師爺德的鋸齒刀在血戰榕樹灣時巳被那個鐵匠強盜的鐵槌打壞了,此時只能用一把不很趁手的大刀.但他的刀法不弱,兩三下便斫倒了一個身材比他高大的匪徒.卓叔更是大發神威,他的那枝鑌鐵九節鞭揮舞起來,連續有兩三個匪徒倒地.
鄧根看見卓叔他們巳經動手,便向醉金剛叫道:「大哥,報仇雪恨就在這個時候了!」
醉金剛想起自己在牢房中被吊起來鞭打的情景,便不禁血脈賁張,回頭向身邊幾個夥伴叫道:「大夥兒上呀!我們的性命是拾回來的,即使再丟掉了也不可惜.」
幾個夥伴摸一下自己那個還在隱隱作痛的身軀,心中的怒火也就熊熊地燃燒起來,拾起地上的刀棒,隨著醉金剛向強盜叢中直衝進去.他們的人數雖然不多,但人人都抱著必死的決心,便恍如幾頭猛虎闖入羊群,殺得那些匪徒紛紛走避.
楊總管此時也在場內,他看見人叢中有人廝殺起來,初時覺得詫異,後來便逐漸看清楚了情況.他這個人郤有著過目不忘的本領,在火光映照下,竟然能夠認得出崩牙超、大雞六和大牛順.他猛然想起這三個人突然失了蹤,如今又突然出現.便即高聲叫喊道:「大家不必驚慌,只不過是有幾個奸細混了進來.你們注意,就是那個拿大斧頭的那個人,還有他身旁的幾個黨羽.大家把他們包圍,格殺勿論!」
醉金剛聽見楊總管的聲音,連忙抬頭望過去,正是仇人見面,份外眼明,便即大吼一聲,舉起大刀衝撲過去.楊總管身邊的爪牙不少,醉金剛雖然斫倒了兩個強盜,郤也不能衝近他的身前.
楊總管驀然看見醉金剛,不禁驚訝叫道:「你剛才不是巳經被槍斃了,怎麼又會露面?」
他身邊的爪牙也都覺得出奇,有一個匪徒甚至驚呼:「鬼呀!醉金剛的鬼魂出現了.」
醉金剛大聲說道:「老子是人不是鬼!你們中了咱們的掉包之計,剛才那些洋人打死的是胡大海他們.」
楊總管看見自己的爪牙驚魂不定,為了穩定軍心,便大聲叫道:「大夥兒不要理會他們是人是鬼,把他們收拾了再說.」
於是,那些匪徒又再聚集起來,把醉金剛他們包圍著.在眾寡懸殊之下,巳經有兩個夥伴慘被殺死,醉金剛的肩膀上也被斫了一刀,身上血漬斑斑.
那幾個未曾死去的洋人,此時亦驚魂甫定,擎起火槍來便想發射.惟是此時濃霧未散,匪徒持著的火把亦陸續被卓叔他們砸熄,廣場內人頭湧湧,一時之間,他們也分辨不出誰是敵人,誰是自己人.雖然火槍巳經換上了火葯,郤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站在楊總管身邊的阿均,此時想起了一件事,便回過頭去叱喝他的心腹:「快些把那些狗放出來!」
那些惡犬自從著了大牛順的道兒,吃了林忠泡製的蒙汗葯牛肉乾之後,雖巳經甦醒過來,但腦筋仍然是混混噩噩的,不大聽主人的指揮,於是負責管飼惡犬的匪徒便把牠們關在狗屋裏.如今聽見阿均說要放狗,便立即走過去把狗屋的門打開.
狗屋的門剛被打開,開門的那個匪徒便驚叫起來.因為在他的眼前,此時出現了一幕無法想像得到的情景.那十多頭惡犬全都躺在地上,如果不是腹間還有輕微起伏,簡直就好像死去了一樣.
原來卓叔因為林忠行動不便,便把他留在土地廟裏.林忠看見大夥兒都興高采烈的出發去殺賊人,而自己郤像個癈人似的被丟棄在一旁,心中極為不忿.在大夥兒走了之後,他便拿起木拐一蹺一蹶的也走向那間大宅去,即使不能上陣殺賊,也要親眼觀看這一場熱鬧.
他走到大宅後面的山坡,看見爛命洪留下來的那根繩索,便沿著繩子滑下來,從狗洞鑽了進去.他看見廣場裏鬧哄哄的有人在廝殺,便沿著牆邊爬著,免致被匪徒發覺.
他的鼻子很靈,很遠便嗅到惡犬的氣味.他終於爬到狗屋門前,拉開了門閂,往裏面拋了幾塊葯性特別重的牛肉乾.最初聽見那些惡犬搶吃的聲音,後來便沒有了聲息.恰巧此時匪徒走來放狗,林忠無地可逃,便立即竄進狗屋裏去,伏在那群惡犬中間,還拉了一隻惡犬的身軀來遮掩著自己.
那個匪徒被眼前的情景驚嚇住了,沒有看清楚屋裏的情況便忙著跑回去向阿均報告.那個匪徒走了之後,林忠便從狗堆裏爬起來,再由狗洞鑽了出去.幸好林忠亂打亂撞的及時料理了那群惡犬,若是這些惡犬被放了出來,卓叔他們便會很麻煩了.
雖然那些匪徒沒有了惡犬助陣,畢竟他們仍是人多勢眾,在楊總管的指揮下,從四方八面向卓叔他們包圍過來.卓叔看見形勢對自己這方面逐漸不利,便從懷裏掏出一枚沖天炮,迅即點燃起來拋向天空.那枚沖天炮「崩」的一聲巨響,在半空中迸出了彩色光芒.
由於這些彩色光芒的吸引,有些匪徒不自覺的抬起頭來觀看.不料不看猶可,看了之後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瞭亂.因為在這時候,有著十多個人影竟然從天而降.有些匪徒還來不及看清楚,便驀然覺得眼前一黑,面額上巳被硬物擊中,打得頭破血流.
原來這些從天而降的空中飛人,就是黃華手下的那十多名船尾阿叔.他們早巳跟隨著黃華埋伏在牆外,看見沖天炮凌空爆炸起來,便即持著竹篙向前跑了幾步,把竹篙往地上一插,借著竹篙的彈力,人便凌空飛起,大宅的圍牆雖然高達二丈有餘,他們很輕易的便巳越過.
由於黃華平時督促他們苦練,這些船尾阿叔不但可以持竿高躍,還能夠在飛躍之時把竹篙抽起來,連人帶竿一齊飛越圍牆.因為那枝竹篙就是他們的傍身武器,必須拿在手裏用來對抗敵人.他們還有一記絕招,就是人未落地之前,另一隻手上所持的繩索便巳飛擲而出.繩頭縛著的鵝卵石疾如飛矢.所以那些匪徒正在抬頭觀看之時,有人巳被鵝卵石擊中.
這群船尾大叔的突然出現,當然少不了他們的師傅黃華.這位掌舵大叔的輕功了得,不須要使用竹篙來幫助躍跳.只見他恍如大鵬展翅一般從空而降,人未落地,他手上的那把大刀巳經搠倒了一個匪徒.
突然多了十多個幫手,卓叔他們當然聲威大振.楊總管看到形勢險惡,高聲喊道:「大夥兒退到前屋去,保護財物要緊.」
就在這時候,李廣在廚房裏也聽見沖天炮的響聲.他記得自己被派的任務,就是聽見沖天炮響聲時,便要在廚房放起火來,擾亂匪徒的軍心.上次因為大牛順他們巳經得手,及時通知他退郤,沒有燃放沖天炮,那場火便不須要放了.可是這一次,郤是明明確確的聽到沖天炮響聲,看來不放火是不行的了.
可是,李廣如今郤下不了手去放火.因為放了火之後,他自己可以從那個貓洞鑽出去.但顏姨婆和她的那幾個夥伴郤鑽不出貓洞,她們豈不是會被活活的燒死?此時李廣的心情非常紊亂,更是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才好.
站在牆外的爛命洪不但聽見沖天炮的巨響,還看見在天空上爆發出的彩色光芒.他立即走到洞口向裏面叫道:「阿廣,快些放火!放了火就立即出來.」
阿廣在廚房裏叫道:「我不能放火呀,顏姨婆她們在裏面呢!」
顏姨婆郤說道:「阿廣,你放火吧!只要能夠消滅那些強盜,我們幾個人就是被燒死也都甘心.」
阿廣急得要哭出來了,平時他覺得自己的頭腦很靈活,如今所有的機智都不知道跑到那裏去了.他摟抱著顏姨婆嘶叫道:「我不能放火,我不能燒死你們!」
顏姨婆也摟抱著李廣哭起來.旁邊的幾個婆婆想到自己將會被燒死,也驚恐得淒然哭泣.
就在這時候,忽然聽見爛命洪的聲音隔著洞口傳過來.大家都很清楚的聽見他說道:「我有辦法,我有辦法!」
李廣連忙走到洞口,大聲問道:「是甚麼辦法?快些說出來呀!」
接著便聽見爛命洪說道:「你們這間房子裏有煙囪.」
李廣心裏想:「真是癈話!每一個廚房當然都有煙囪.」但他仍忍住氣向爛命洪問道:「有煙囪又怎麼樣?」
爛命洪說道:「你們可以從煙囪裏爬出來呀.」
李廣的心裏又在罵了:「更加是癈話!」可是,他仍然問道:「煙囪是通到灶裏的,灶裏燒著火,怎麼能夠爬得出來呀?」
「蠢材!」爛命洪在外面罵道:「難道你們不會把灶裏的火滅了嗎?」
李廣曾經被師傅大牛順罵過幾次小滑頭,郤沒有被人罵過是蠢材.如今被爛命洪這麼一罵,心竅好像豁然開朗起來,不禁點頭自言自語的說道:「罵得好,罵得對,我真是個蠢材,怎麼連這些小事情都想不出來?」
此時,又聽到爛命洪在外面叫道:「如今我爬上屋頂,把繩子從煙囪裏吊下來,你們逐個把繩子縛在身上,我拉扯你們上來.」
顏姨婆當然也聽清楚了,她和那幾個同伴立即澆水撥進灶裏,火焰瞬即熄滅.她們又把裏面的灰燼耙出來,再灌上了幾大桶水.灶裏雖然還有點餘溫,但爬進去巳經不妨事了.
這時候,爛命洪巳經爬上了屋頂,把繩子從煙囪裏垂放下來.李廣鑽進了灶裏,把繩子拉出來,便要替顏姨婆縛在身上.顏姨婆指著她的同伴說道:「你先把她們救出去.」
李廣說道:「現在不是相讓的時候,你先做個榜樣,她們再照著你那樣的吊上去.」
顏姨婆沒有話說,便縛好了繩子爬進灶裏去.李廣高聲叫道:「洪哥,可以動手吊人了!」
這幾個老婆婆的身體很輕,爛命洪不費吹灰之力便把她們逐個吊上了屋頂,再把她們吊下去地面.李廣是最後的一個,他此時連火鐮和火石也不必使用了,就把那些從灶裏耙出來的火燼撥到柴草堆上,火焰便熊熊的燒起來.然後他把繩子縛在身上,立即鑽進灶裏,大聲叫道:「洪哥,輪到我了!」
因為長年燒火,煙囪裏滿是黑灰.李廣被吊出煙囪之後,全身都沾上了黑色的煙灰,恍惚變成了一個黑人.此時是逃命要緊,即使全身骯髒得要命,他也都不在乎了.
他和爛命洪剛從屋頂躍跳下來,正好碰到林忠此時也從狗洞裏爬出來,彼此都嚇了一跳.爛命洪先下手為強,立即舉起手上的齊眉棒便要迎頭砸下去.李廣眼快,看到那個人腋下夾著一枝木枴,便連忙叫道:「自己人,那是林忠!」
爛命洪連忙收回齊眉棒,他也認出了對方是林忠,便詫異地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裏?」
林忠便把剛才偷進狗屋裏把惡犬弄暈了的經過簡略地說了.爛命洪說道:「你來得真是合時,快些幫手把這些老人家弄上了山坡,再由你帶她們回到府上的那座土地廟暫時休息一下.我還要去幫忙卓叔他們去殺強盜.」
於是,他們三人再用繩索把這幾個老婆婆扯上了山坡,就由林忠帶她們離開這個險地.爛命洪再由繩索滑下來,往狗洞裏一鑽,便即人影都不見了.
李廣對林忠說道:「我也要去廝殺,顏婆婆她們就拜托你了.」他的話還未說完,也沿著繩子滑下去,鑽進狗洞去了.
這一邊,卓叔點燃了沖天炮之後,師爺德等了好一會,都不見廚房那邊起火,他心裏很焦急,不住地暗叫著:「糟糕,糟糕!」
因為他在事前巳經叮囑了李廣,一聽見沖天炮響就立即在廚房放起火來.如今廚房那邊毫無動靜,莫非是李廣巳經遭遇到不測?況且,在廚房放火是他今晚計劃中很重要的一個策略.倘若那把火燒不起來,這個計劃便完全被破壞了.
這時候,那些賊人在楊總管的指揮下,巳經集結在大屋之前,而且排成了陣勢.他們畢竟是人多勢眾,集中起來之後便能發揮威力.卓叔他們三番四次都沒法衝過去,反而在眾寡懸殊的況下,還讓幾名兄弟掛了彩.
楊總管看見形勢對自己有利,於是得勢不饒人,高聲喊道:「大夥兒衝過去把他們殺死!上前的弟兄每人多發一錠大銀子;殺死一個敵人的,可以得到一錠黃金.」
那些貪婪的強盜既看見自己巳經佔了上風,再聽見楊總管叫出重金的獎賞,便都齊聲吶喊起來,爭先恐後的向著卓叔他們衝過去.賊勢就好像排山倒海一樣,銳不可擋.
黃華看到形勢險惡,便即一聲號令,十多名船尾阿叔立即排列成行,擋在卓叔他們前面.黃華再發號令,船尾阿叔舉起竹篙來用力一揮,那十多枝竹篙便像怒矢一般的飛擲過去.竹篙前端嵌著鋼釘,直插進十多個賊人的軀體.那些被插中的匪徒,即使能夠活命,也都受了重傷.
但在這時候,連續「砰砰砰」的一陣響聲,那些洋人的火槍巳經發射過來,幾個船尾阿叔當場中槍斃命.那些還未死去的船尾阿叔,立即揮動繩索上的鵝卵石,郤因為那些洋人站得太遠,只能夠擊傷一些正在衝過來的匪徒.
洋人的火槍實在太厲害,卓叔恐怕弟兄們損傷慘重,便即下令退後.陣腳一動,便有更多的匪徒衝過來,使到卓叔他們招架得十分吃力.
正在萬分危急的時候,崩牙超首先發現火光,便大聲嚷起來:「起火了,那邊起火了!」
眾人回頭一看,身後的那排矮屋有濃煙冒出,濃煙裏夾集著火光.可能是廚房裏存放著不少柴草,轉眼間便火焰高張,巳經燒穿了屋頂.火光映照到半空中,很遠的地方都可以看得見.
就在這時候,大宅外面突然響起恍如轟雷似的叫喊聲,鄉間用來告警的鑼聲,亦響亮得像驟雨一般.這些鑼聲和叫喊聲越來越大,而且是從四方八面傳來,看來叫喊的和毃鑼的人多得數不清楚.
楊總管立即命令阿均爬上屋頂去觀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阿均爬上了屋頂,向四方八面瞧了一眼,便即臉色發青,說起話來聲音也都發抖.只聽見他氣急敗壞的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四方八面都是火把,看來我們是被千軍萬馬包圍了.」
他這一番話,廣場上所有的人都聽見了.師爺德便趁勢高聲叫道:「廣州知府派來一千官兵,巳經把你們重重包圍了.識相的就趕快投降,否則大軍衝進來,你們就沒有一個人能夠活命!」
他的話還未說完,外面又是如雷似的叫聲和毃鑼聲.此時大夥兒都聽得很清楚了,叫喊聲和鑼聲確實是從四方八面傳來,如果用四面楚歌來形容此時的形勢,確實很恰當.連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楚霸王,都經受不住四面楚歌而要自刎於垓下,何況是這些烏合之眾的強盜?那些匪徒被嚇得面面相覷,有些人還被嚇得尿濕了褲子.
有幾個膽小的賊人偷偷的走過去開了大門,其他匪徒看見有人逃跑,就好像傳染病蔓延似的,都跟著竄出門外去.那個洋人佐治看到匪徒紛紛逃跑,不禁憤怒起來,舉起火槍便向那些逃跑的人群開槍.「砰」的一聲,一個匪徒的背上當堂開花,倒在地上死了.其他的匪徒看見洋鬼子開槍殺人,高聲叫喊道:「洋鬼子要殺人,大家快些逃命呀!」他們的那雙腳便跑得更快了.
可是,他們沒有跑得很遠,便遇到那些拿著鋤頭鐮刀木棍的鄉民.鄉民恨透了這些無惡不作的強盜,只要看見是從大宅裏逃出來的人,便即鋤頭棍棒齊下.有些匪徒雖然會武藝,但鄉民的人數眾多,而且敵愾同仇,就好像螞蟻圍攻螳螂一樣,那些逃出大宅的匪徒,最後也是難以逃得出生天.
一陣紛亂之後,廣場上的匪徒巳經逃得人影不見,大屋前面就只剩下楊總管和洋鬼子佐治,身邊還有四個擎著火槍的洋人.連那個平日對楊總管表現得忠心耿耿的阿均,此時也不知道跑到那裏去了.
原來阿均想到逃命必須有錢傍身,他猛然想起,自己曾經押運過一箱金錠,如今存放在洋人佐治的房間裏.他乘著眾人不覺,便偷偷的走進大屋,潛入洋人佐治的房間,找尋那個箱子,打算發一筆洋財.
房間裏沒有燈火,阿均也不敢點燈,便在黑暗中摸索.他終於找到了那個箱子,用大刀把箱蓋撬開,伸手向裏面撈了一把,金錠也就手到拿來.他這一輩子都沒有拿過那麼多的金錠,不禁滿臉笑容,樂不可支.
就在這時候,有一個全身黑透了的細小身影,突然站立在他的面前.阿均早就聽說過這裏是一間鬼屋,還以為自己見了鬼,「嘩」的一聲轉身便想逃跑,手上的金錠都丟掉了,連那把大刀也忘記拾起來.可是,房間裏光線陰暗,他一個不留神便撞著一張椅子,整個人跌倒在地上.正想奮力爬起,只覺得腰間一痛,便即俯仆下來,雙腳抽動了幾下,巳經跑去閻羅王那裏去報到了.
那個細小的黑影把匕首從阿均的腰間抽出來,還輕聲的說道:「卓叔這把匕首真不賴!」
這個全身黑灰的人就是李廣.他剛才從狗洞裏鑽出來的時候,廣場上正在廝殺得十分厲害,而狗洞的出口郤在匪徒那邊.於是,機靈的李廣便踡伏在牆邊不敢走動,因為恐怕會被匪徒發覺,一刀斫下來,自己的那條小命便沒有了.
到了匪徒爭著逃命和洋鬼子開槍殺人的時候,廣場上的情況是一片混亂.李廣想去找尋卓叔他們,黑暗中郤不知道大夥兒在那裏,亂打亂撞的郤進入了大屋,還闖進了洋人佐治的房間.剛好阿均進來偷銀子,被全身黑灰的李廣嚇得魂飛魄散,胡裏糊塗的送掉了性命.
李廣把火鐮擦著火石,閃光中看見那箱耀眼的金錠,驚喜得連嘴巴也都閤不起來.如今,他眼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找到卓叔,把這個發現告訴他.
李廣摸索著走出來,將快要走出大屋門前的時候,眼前的景象使他大吃一驚.他看見卓叔和大夥兒全都站在對面,手上高擎火把,而卓叔更站在眾人前頭正在說話.
只聽見卓叔高聲說道:「你們把那些女人都放了,我們可以留你們一條生路.」
繼而聽見有一把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放了這些女人都可以,但要依從我們的條件.」
李廣聽得出來,那是洋鬼子說中國話所特有的腔調.在榕樹灣那艘賊船上的那個洋人佐治,說起中國話來就是這種奇腔怪調.
此時,他發覺自己剛好就在那些洋人背後,真恨不得衝上前去揮舞匕首把他們殺死.可是,當他再看清楚些時,便覺得情況極為不妙.那些洋人把十多名擄來的婦女推到面前,火槍擱在那些婦女的背後.那個助紂為虐的楊總管也拿著一把尖刀,頂著一個女人的腰間.
聽到卓叔問道:「你說,是甚麼條件?」
那個洋鬼子佐治說道:「楊總管,你來回荅他.」
楊總管說道:「你們要找二十個車伕來推車,工錢我們照給.我們要這些婦女陪著我們同行,過了雞公山之後,我便會把她們放了.」
「不!你們現在就要放人,否則老子全都把你們殺了!」醉金剛挺身而出的吼叫道.
楊總管嘲笑道:「醉金剛,你又在說醉話了.只要你一動手,我們便把這些婦女都殺了.」
「卑鄙!」醉金剛罵道:「大丈夫要嘛就真刀真槍的拼個生死,拿女人來做擋箭牌,不怕天下英雄恥笑嗎?」
楊總管反唇相稽:「我懶得和你這種沒有腦筋的人多費唇舌.這叫做計謀,你懂嗎?」
「楊總管,別和那種渾人說癈話了!」洋人佐治轉過頭來對卓叔說道:「你們如果不荅應,我便先殺一個女人給你們看.」
聽到洋人這樣說,大夥兒惱怒得胸膛幾乎要爆炸了.真想不到世界上會有那般無恥的男人,竟然要殺死手無寸鐵的女人.
那個洋人佐治真的把身邊那個女人拉過來,拔出腰間的長劍,便向那個巳被嚇得暈眩了的女人刺去.忽然他大喊一聲:「哎唷!」手上的長劍掉了下來,身軀向前仆倒.各人定睛來看,這個洋人的背後插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刀尖直透心窩,他連眼睛都沒有閤上便巳死去.
原來李廣就在背後,看見洋人要殺人,不禁怒氣衝天,手中的匕首便向前擲出.這幾天,大牛順曾教過他練飛刀,想不到初次使用起來,便那麼的得心應手.
等到那幾個洋人回過神來,大牛順的飛刀巳經把另一個洋人撂倒.醉金剛因為站得較前,郤被一個洋人的火槍射中,但這個洋人也被卓叔的九節鞭擊碎了腦袋.其餘兩個洋人和楊總管也死於大雞六和崩牙超的斧頭和短刀之下.
十多名婦女郤是毛髮無損,但她們有些人巳經驚嚇到暈倒,需要大夥兒七手八腳的把她們救醒.
鄧根抱著醉金剛重傷的身軀哭叫起來:「大哥,你不能死,山寨裏的兄弟還等著你回去呢!」
醉金剛斷斷續續的說道:「叫他們散了吧,做強盜是沒有好下場的.」
師爺德走過去按著醉金剛的脈搏,黯然地向卓叔搖搖頭.各人知道醉金剛巳經沒有生望,不禁暗暗垂淚.只聽見醉金剛又說道:「我雖然做了強盜,郤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即使我去了,也去得很安心.」
醉金剛瞌然長逝,大夥兒都黯然神傷.卓叔吩咐道:「今天我們也有幾位兄弟壯烈犧牲,他們都是英雄好漢,我們要好好地安葬他們.」
師爺德說道:「我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就是把那些鴉片煙找出來,把它燒了,免致遺害我們的同胞.」
鄧根說道:「鴉片煙就放在這間屋子裏.」
此時矮屋那邊的火勢巳經蔓延過來.師爺德說道:「我們此時也來不及搬動了,就讓這些害人的東西連同屋子一齊燒掉吧!」
黃華也說:「如今官府害怕洋人,我們把那些洋鬼子的屍體丟進火堆裏,燒他一個面目全非,以後會省郤許多麻煩.」
各人覺得這番話說得有道理,便把那幾具洋鬼子的屍體拋進火堆裏去,連那個楊總管也跟著他的洋主人登上了火焰山.
各人都想趕快把這件事料理完結,便在大屋四周加點幾個火頭,使到那間大屋快些燃燒.李廣連忙跑過去,在卓叔耳邊說了幾句話,卓叔驚訝起來,連忙轉頭與師爺德商量.師爺德說道:「天降橫財,受難的人有福了.」
聽見師爺德這樣說,卓叔便吩咐崩牙超和爛命洪:「你們跟著阿廣,把那箱東西搬出來,抬到土地廟去和我們會合.」
崩牙超和爛命洪不知道要他們搬運甚麼東西,既然是卓叔的吩咐,只好跟著李廣往大屋裏跑.等到他們扛著箱子出來時,大屋的火勢巳經十分熾烈,再慢一步,他們便跑不出來了..
大夥兒謢送著那些婦女,鄧根背著醉金剛的屍體,船尾阿叔也扛著死去的弟兄,在火光熊熊中離開了那間正在燃燒著的大宅.何地保和那些鄉民都擁上前來迎接,鄉民們接著那些婦女之後,便呼娘喚女的嚎哭起來.有些找不著親人的就哭得更慘.大牛順他們看見這般淒慘情景,也都忍不住陪著流淚.
「何地保!」師爺德叫道.
何老大看見有個陌生人叫他,不禁愕然起來.在火光映照下,他覺得這個人的面孔很熟悉,終於想起了便叫起來:「陰陽眼先生,怎麼你把鬍鬚剃去?差點兒我認不出你來了!」
師爺德說道:「你和幾位鄉民代表跟著我們去土地廟,有事情要和你們商議.」
由於師爺德他們把鄉村的婦女拯救出來,何老大和那些鄉民巳把這群好漢視為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當下不敢再多言語,立即推舉了幾位老人家,跟隨著師爺德他們前往土地廟.
來到那間經巳圮頹多年的土地廟,何老大抬頭一看,臉孔頓時變色,因為他看見了顏婆婆和她的幾個姐妹都在廟裏,還以為是鬼魂出現,連忙跪下來叩頭叫道:「顏婆婆,冤有頭,債有主!我沒有放火燒你們的姑婆屋,只是把你們埋葬而巳.你老人家就把我放過了吧!」
師爺德說道:「你別害怕!顏婆婆她們沒有死,那幾具屍骸是那些不肯依從強盜的婦女,被殺死之後再丟進火堆裏去的.」
顏婆婆也走過來,把被匪徒劫去做廚娘的經過告訴何老大.此時何老大的臉色才由青轉紅.
就在這時候,卓叔把崩牙超和爛命洪搬來的箱子打開,此時天色巳漸泛白,土地廟的屋頂缺了一大塊,光線從屋頂射下來.大家都看得很清楚,箱子裏裝著的全是黃燦燦的金錠,不禁都嘩然驚奇起來.
卓叔說道:「這些都是從強盜窩裏得來的錢財!如今我們要把這些不義之財用得有情有義.」
他一邊說著,一邊捧了一大把金錠交給何老大.何老大一個人接不過來,那幾個父老便幫著接住.
「你們村子裏有些人家失去了妻子姐妹,這點錢用來作殮葬費用,餘下來的就稠濟那些貧窮和孤獨.我知道你是個好人,相信你一定處理得很好.」卓叔說道.
何老大和幾個父老都跪下來,說道:「你們真是菩薩心腸,我們代表全村大小向你們叩頭了.」
卓叔拿起兩個金錠交給顏婆婆,說道:「這一點錢,送給你們幾姐妹再建造一間姑婆屋來棲身,和做養老的費用.」
顏婆婆和幾個老姐妹也就千謝萬謝的把金錠接了過來.
「師兄,」卓叔把幾錠黃金交給黃華,說道:「你有幾位令徒不幸犧牲了,都是我們不好,連累了他們.這一點錢就請師兄代交他們的家人,作為妻兒的生活費用.」
黃華把金錠接過來時,也忍不住掉下了幾顆英雄淚.
卓叔拿了兩顆金錠交給鄧根,諄諄叮囑道:「你們把醉金剛大哥殮葬之後,回到獅頭山找著那幾個兄弟,把這些銀子分一分,大家拿去做個小生意,不要再做強盜了.你們的大哥不是說過嗎?做強盜是沒有好下場的.」
鄧根接過了銀子,說道:「多謝卓叔和各位兄弟給我們一個自新的機會,我們也不敢忘記大哥臨終時的教訓.」
他說罷,便和幾個獅頭山的兄弟一起跪下,向大夥兒叩了一個頭,便背起了醉金剛的屍體,消失在蒼茫的晨曦裏.
卓叔伸手到箱裏,撈起最後的一顆金錠,交到林忠的手裏,說道:「忠弟,這次攻破賊窠,你是功不可沒.這錠金子你是受之無愧,拿去做些小買賣吧,不要再做叫化子了.」
林忠說道:「這次有緣結識了各位英雄好漢,即使要我再做十輩子叫化子也都值得.可惜鄙人不良於行,不能與各位一起去行俠仗義,真是遺憾呀!」
李廣說道:「林大哥,他日我來探望顏姨婆的時候,也可以和你見面呀!不過,你要荅應我,要好好的照顧我的顏姨婆.」
林忠緊握著李廣的手,說道:「你放心,我會把你的顏姨婆當作自己親娘那麼看待.」
李廣又道:「德叔說過,要向顏姨婆拜師學煮幾味順德小菜,我還荅應了做介紹人呢!」
顏婆婆說道:「只要德叔賞識老太婆的手藝,我一定會把箱底的那幾下子都掏出來,絕不藏私.」
師爺德連忙道謝,說道:「如果有機會再來大良,我一定要拜顏婆婆為師.」
何老大走過去,瞧了一下空空的箱底,驚訝地叫起來:「那麼多的金子,你們怎麼不留下一點,如今豈不是變成了姜太公封神了嗎?」
卓叔笑道:「你問問各位兄弟,如果我把金子留下一點,他們會把我卓叔看成甚麼人了?」
大夥兒都笑起來了,不約而同的說道:「不是人,是這個!」
只見各人把左手仰放在面前,右手覆蓋著左掌,幾隻手指不停地爬動.
李廣恍然大悟的叫起來:「是烏龜!」
大家哄然大笑.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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