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小說家高陽是在一九九二年六月去世,他當時是七十一歲.
我與他相交逾廿載,那時候,我每年都會去幾次台灣,每次逗留十日八天,不但一定和他見面,而且會從早到晚都相聚在一起,他甚至在我居住的酒店房間裏寫稿.後來他時常來香港,我也一直陪伴著他,是他的嚮導,也是他的跟班.因為他不大會照顧生活上的瑣事,連收拾行李也要替他操心.如果說我們是知己好友,我一點也不面紅.
我和高陽無事不可談,但多數都是說文論道,很少會談及私事.由於我是記者出身,大半輩子做編輯,寫的多數是報導性文章.他說以我的文筆和閱歷,大可以像他一樣的寫小說.我說恐怕會起步太遲.他說自己在三十九歲才開始寫小說,如今巳出書六十多本.由於他的鼓勵,我也寫起小說來,雖然出書不多,但在兩岸三地,巳出版了十多本小說.
與高陽聊天,會增加不少學問.高陽喜歡喝酒,我郤不貪杯,但在聊天中郤吸收了不少關於酒的知識.高陽常說:「酒是子,書是妻」.他這一生人最大的享受,就是一邊喝酒,一邊看書.
高陽喝了那多年的酒,對於喝酒當然很有心得.他說:「中國酒,像白乾、茅台,很好,但喝了後勁強,不容易醒;洋酒,當場喝了便揮發,醒得快.」
所以,他後來就只喝洋酒,而且多數喝Scotch whisky.和朋友應酬、吃飯,常會看見他用一個精緻的瓶子,裝著自己的「私房酒」, 自斟自飲,完全是一派文人型的酒品.
高陽惜酒,視酒為「飲料中的精品」,尤其是對酒溫很有講究.他說:「酒溫也要依照室溫來調整,如果以室溫廿度為準,之上要減溫.從開瓶倒出後,直到坐下來品嚐前,務必來回搖幌,那是減溫.反之,廿度以下則要加溫.酒倒在杯中,須用雙手的掌心搓著酒杯,讓手心的熱力,穿過玻璃杯,把酒溫了.」
談酒,他真是眉飛色舞,說到開心處,他講了一個笑話:「白蘭地是飯後酒,是用來細細品嚐的,古龍生前郤老是用來乾杯.古龍死後,我認為法國那家白蘭地酒廠,該送四十大瓶XO給他陪葬,感謝他為白蘭地提供大量消費的方式.果真如此,古龍的好友就不須要花錢買酒來拜祭古龍了.」
俗語說:「酒色不分家」.朋友們都知道高陽好酒,郤不知道他是否貪色.高陽在酒酣耳熱之際,竟然自認是個花花公子.他的理由是:「生存在這個花花世界裏,又怎能不做個花花公子!既然我好酒,當然也好聲色犬馬.」
出生於官宦世家的高陽,對於聲色犬馬,郤另有一番獨特的看法.他說:「聲與色,是相伴而來的,所謂有聲有色.聲色指的是音樂、戲曲、歌伎,都是感官方面的享受;犬馬指狩獵、寵物、運動、坐騎等,都是動態的.」
他說,在古代,武陵少年自稱是聲色犬馬之徒.現在,一個說得過去的聲色犬馬人物,最起碼也該是「三閒階級」.首先要有閒錢;接著要有閒工夫;最後,還要有閒心情.
為了說明他這一番道理,高陽舉了一些清末民初的例子和自己的經歷,來描述一個生動的聲色犬馬世界.
「聲,即視聽之餘,現在當然是指玩音響、聽音樂;從前,漢、唐、宋,大官養歌妓,清朝後,豪門很多養戲班子,這都是『聲』的範圍.
「在我小時候,玩票風氣很盛,這是公子哥兒很花時間很花金錢的一種嗜好.我有個叔叔是名票,叫許良臣,高亭唱片司都出過好幾張他的唱片.他的行頭相當講究,拿手的好戲是《打鼓罵曹》,那一面鼓就是譚鑫培用的.玩票的人,主要的錢就用在這些講究的行頭上.
「另外,玩票的票友,平時少不得要跟名伶接近、交際、應酬,人家有甚麼困難,自然不能不幫忙,金少山與張嘯林之間就是一個例子.
「金少山是名伶,也是上海人口中的『脫底棺材』.他有多少錢就花多少錢,行頭時常送進當鋪.張嘯林是杭州有名的三大亨之一,他玩票,唱黑頭,捧金少山,少不得常要為他出錢贖行頭、買鴉片,出手很大.
「玩票完全要講派頭,派頭夠,才能搶風頭.當年上海有位銀行鉅子張伯駒,也是名票,家裏相當有錢.一度唱《失空斬》,要余叔巖配戲,場面完全是用錢堆砌起來的.票友就是玩個面子,玩面子就要拿錢出來,少有例外.」
高陽話題一轉,便從「聲」接上了「色」.他說,色指女人.不過,他只打算談風塵中的女人,并以舊時上海的情況作說明.
「上海當年最高級的妓院,叫做『長三堂子』,號稱賣嘴不賣身.客人來了,有一定的接待方式.第一次是『打茶圍』,就是喝喝茶,介紹認識,付些茶資.過後便是『做花頭』,即是到堂子裏來打牌,除了抽頭,還有買票等.打完牌,吃『和菜』,也就是小型的酒席.如果正式設宴,有單檯或雙檯兩種,并不是真有那麼多的客人,而是要表現出手的寬綽而巳.現在,一般餐廳、館子裏的所謂『和菜』,就是從長三堂子裏沿用出來的.
「長三堂子裏的姑娘,統稱為倌人,特別紅的叫紅倌人,無非是捧場的人多,時常有人來打茶圍、開盤子、做花頭等;光是陪酒的又叫清倌人,據說還是處女.一般嫖客來到長三堂子,都是做了花頭之後,才有進一步『入港』的可能.也有倌人與嫖客日久生情,在外面租小房子的.這種叫做『恩客』.堂子裏的『本家』是不喜歡倌人有『恩客』的,因為如此一來,錢就賺得少了.
「長三堂子之外,次一等的妓院叫做『么二』.對嫖客來說,長三的到手過程比較迂迴,么二則是有錢馬上成全.姑娘當然有等級之分,不過也不是那麼絕對.上海當時就流行這麼一句話:『爛污長三、板么二』,就是說有些長三堂子的倌人,還不及么二的腰骨那麼板硬.更下一級的妓院,叫做『大跌倒』,只要給六塊錢,就可以留下宿夜了.
「一般到堂子玩的,有公子哥兒,也有做生意的.民國十幾年,這些堂子有演變成『鹹肉莊』的,有改換成『陶公館』的──即是公開的應召站,嫖客來玩,叫做『斬一刀』.
「民國二十年後,花花公子開始在妓女中找對象去看跑馬、跳茶舞、上夜總會等,『舞女』便成為許多風塵女子的身份和職業.這時,就有帶出場、送進場等諸多的舞場規矩了.
「除了舞女之外,再就是交際花了.交際花是最高級的,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玩得起.要玩一個交際花,衣食住行都要供應最好的.
「不過,交際花本身也不隨便濫交,否則壞了聲名便立不住足.而且,她們多少都受過中上教育,除了具有姿色之外,懂得打扮,有交際手腕,談吐不俗,擅於應對,還可能有玩票唱曲的才華.
「交際花通常以自己的寓所作為俱樂部,供朋友打牌閒聊,交換時事見聞,替各方面的朋友拉攏關係.包養這種交際花的,通常都是大商賈或者政府的高官要員.」
高陽真妙,話題竟然從女人轉到到狗的身上.他說自己以前養過一條狗.「十多年前,我養過一條長毛狗,取名『拉薩』.人家說狗有靈性,是指牠非常機靈,狗頭永遠對著門口,向前觀看.有些主人為了使牠無後顧之憂,通常替牠剪了尾巴.我沒有替拉薩剪尾巴,所以牠的尾巴長得相當長.拉薩偶然回頭,會發現自己的尾巴.但牠不知道這是自己的一部份,還以為是『異物入侵』,猛然追趕.可是牠兜來兜去,永遠都追不到.於是,我想到:有時人也會兜來兜去,原來是追逐自己的尾巴.」
這番話也該算是高陽的「拉薩啟示錄」.之後,他加了一句話:「養狗在當年的上海,是花花公子很時髦的玩意.人人比品種,比血緣,比貴賤,比蹓狗.」
馬,當然是花花公子的坐騎,演變成為現代的汽車.高陽在少年時也養過馬,杭州老家還有馬房.他談到自己作品《粉墨春秋》裏的一個人物潘三省,對於座車就十分講究.
他說:「潘三省就是一個海派人物.所謂海派,東西都是用來擺場面的.他常出外借錢,越是借大錢,座車跟派頭越是講究.他的汽車是大型六個門的,每次出門,要有五個高大的羅宋保鏢跟隨,前面一個,左右各一個,後面兩個.一輛車要帶兩個車伕,大車伕專司開車,小車伕專司洗車、保養.他認為:坐的好車,手才伸得出去.」
高陽年青時也愛玩跑車,廠牌是「美洲豹」.後來他轉變了口味,喜歡安全性較高、穩重型的座車.
花花公子在不同的年紀,自有不同聲色犬馬的愛好.高陽說:「由於精力的限制,興趣便會從動態趨向靜態.」
比方說:年青時愛養大狼狗,上了年紀就喜歡養哈巴狗.因為蹓狗也要費氣力.上了年紀再養大狼狗,就會變成狗蹓人,不是人蹓狗了.
在高陽的生花妙筆之下,古代名女、美女紛紛出場.心裏不禁好奇,他究竟是怎樣看女人的?
高陽看女人,他說不論漂亮與否,先看是否性感──眼神要帶勾魂風騷,這是第一個性感條件.再說,胸部太大的,他可不喜歡,「因為太像哺乳動物了」.但是,瘦瘦乾乾的,他也沒有興趣.他強調:男人看女人,性感角度不同,沒個準兒.
他愛看五官搭配得當的女人.他說:「就像機械零件,女人的五官要長得大小適中,擺放的位置均勻.」他尤其注意嘴唇、嘴型,認為那才是性感的一切泉源.
若從氣質來說,高陽認為女人該分為姐姐型和妹妹型兩種.姐姐型特別會照顧男人;妹妹型則要依賴男人.妹妹型的女人較能滿足大男人主義的虛榮心理,但大男人主義者不免會有內心空虛的時候,這時候,妹妹型的女人又不懂得怎樣去安慰.所以,高陽下結論說,他欣賞的女人,人格氣質必須是綜合型的,又是姐姐,又是妹妹.
平時看見高陽道貌岸然,真想不到他竟然是個大玩家,除了懂得喝酒之外,聲色犬馬,樣樣精通,起碼在嘴巴上說得頭頭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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